德國浪漫主義畫家 卡斯帕·大衛·弗里德里希

自然給予的寓意與預警

文/農深
紐約大都會美術館,德國19世紀浪漫主義風景畫家卡斯帕‧大衛‧弗里德里希作品展。(攝影/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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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德國浪漫主義風景畫家卡斯帕‧大衛‧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 1774~1840)250周年冥誕,紐約大都會美術館與德國老國家畫廊、德勒斯登國家藝術收藏館、漢堡美術館,共同策劃並提供了75幅弗里德里希重要畫作特別展出。

這是第一回在德國以外的地方展出如此多的弗里德里希畫作,展覽不僅吸引了美國人,會場中還有許多說德語的人群,青、中、老年的都有。展覽涵蓋了弗里德里希不同時期的代表作,可惜他被討論最多的一幅畫《冰凍之海》(Frozen Sea, 1823)不在此展覽中。

紐約大都會美術館弗里德里希作品展現場。(攝影/農深)

德國在19世紀之初還不是一個統一的國家,還在民族統一認同階段中。而弗里德里希的繪畫提供了一種象徵與寓言成為德意志民族的最佳載體。因此他的畫作一度被納粹讚揚喜愛,他的這種「被愛」成了無妄之災,直到1970他才被人們再度認識、熱愛、肯定,讓藝術回歸藝術了。

德國的視覺藝術,相較其哲學文學音樂,是較少被德國之外的人了解的。但是德國藝術中的浪漫主義精神卻深深影響著其它領域,尤其是弗里德里希的風景畫。他的風景畫為什麼如此精妙深邃呢?弗里德里希對色彩與構圖的運用是德國浪漫主義的特色,他賦予風景畫前所未有的生命與意義。他將靈魂注入風景裡,而風景裡被照亮的空氣是「靈體」,讓每一幅畫作充滿個體性與內在連結,他說:「自然不僅是肉眼所見,更掲示了心靈的內在意象。」

「自然」雖是弗里德里希畫作的主體,但人面對自然時的疏離、孤獨甚至焦慮,探索人類如何在大自然中尋找自我,這是他與法國浪漫主義以「人」為主體中心最大的不同之處。尤以法國著名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圖1),傑利科(Theodore Gericault)(圖2)為代表。

圖1:德拉克洛瓦《領導民眾的自由女神》,1830年。羅浮宮美術館藏。(公有領域)
圖2:傑利科《梅杜薩之筏》(Le Radeau de la Méduse),1818年~1819年,收藏於羅浮宮。(公有領域)

德勒斯登時期與呂根島

弗里德里希的創作內容描繪出他一生遷移的地理環境,也與他人生各階段的變化息息相關,但「風景」仍是他的主題。年輕時他從北歐丹麥回到德勒斯登(Dresden),一個人文藝術氣息濃厚的文化中心。在這裡他接觸到不僅是浪漫主義的氛圍,離大文豪歌德居住的地方也不遠,並結識收藏家。在德勒斯登他從事製圖員與版畫工作而練就了精湛的技巧。

1801年起,他在呂根島度過了相當長的時間,以大量草圖與水墨記錄了島上獨特的地形。這些作品構成了他在接下來幾年中創作大型作品的基礎。島上荒涼的岩石海岸線、看似無盡波光粼粼的海水以及開闊的天空景色,都成為喚起弗里德里希探尋孤獨、憂鬱和渴望等精神象徵的投射體。

《呂根島東海岸與牧羊人》(Eastern Coast of Rugen with Shepherd, 1805~1806)(圖3),弗里德里希以極簡主義的構圖,將海岸景觀濃縮到紙張底部的四分之一,襯托出廣袤無垠的天空。這幅畫與歌德詩作《牧羊人的輓歌》有一定的聯繫,運用自然意象來反省生命中的失落、渴望和轉瞬即逝的快樂。

圖3:弗里德里希《呂根島東海岸與牧羊人》,1805~1806年。(公有領域)

另一幅《阿柯納冉冉上升的月亮》(View of Arkona with Rising Moon, 1805~1806)(圖4)也是弗里德里希在呂根島的畫作。1806年這幅畫在德勒斯登藝術學院展出時,一位評論家讚歎道「月亮溫柔地給寂靜的波峰鍍上一層金色」,「永恆的大海」喚起「無邊的孤獨」。左邊高聳的岩石上的空船——場景中沒有人,寂靜統治著一切。水面上閃爍的倒影連接著前景和地平線,弗里德里希以壓縮構圖,畫面呈現出驚人的空間深度。

這幅畫幾乎讓我聯想北宋山水畫中氣勢與寧靜並存的意境。縱使他這幅是橫向構圖,非直幅高聳的掛軸。

圖4:弗里德里希《阿柯納冉冉上升的月亮》,1805~1806年,阿爾貝蒂娜博物館藏。(公有領域)

對浪漫主義來說,僧侶是神祕與洞察力的典範,《海邊修行者》(Monk by the Sea, 1810)(圖5)這幅畫是另一件弗里德里希的經典之作,地平線再次壓到畫面的四分之一以下,極簡的色彩,天地無盡的接壤,一種神祕力量漫遊在空氣中,虛空中的虛空,人在自然裡的卑微,不可言喻的孤獨……每次看到這幅畫都會令我屏住呼吸。

圖5:弗里德里希《海邊修士》,1808~1810年,柏林國家畫廊藏。(公有領域)

自然與信仰

「1803年至1815年間,拿破崙戰爭席捲歐洲,德國土地飽受蹂躪,但其公民卻頑強護國。在這些年裡,弗里德里希用苦難和慰藉的象徵,如基督教的十字架、耶穌受難像和被長期廢棄的天主教修道院,這些都是德國地區常見的,他用透視技巧和戲劇性的氣氛處理主題,強調個人信仰的奇跡和嚮往。」

「弗里德里希的意象既反映了他的新教路德會的成長經驗,也反映了由哲學家謝林和黑格爾(註1)等激進思想家領導的對自然靈性廣泛的浪漫探索。」

「大自然是一本上帝的書,可以與聖經文本一起作為啟示的源泉來體驗和解釋嗎?或神性存在於自然的諧和整體之中?弗里德里希將風景描繪成為與神相遇的場所,這使他的藝術成為宗教教義和精神生活理念新的文化之旅。」——節錄自策展人的話。

圖6:弗里德里希《帶有十字架和雕像的海岸景觀》(Coastal Landscape with Cross and Statue),1806~1807年。(公有領域)
圖7:弗里德里希《山間晨霧》(Morning Mist in the Mountains),1807~1808年。(攝影/農深)
圖8:弗里德里希《奧伊賓遺址》(Ruins at Oybin),1812年。(攝影/農深)

家鄉與遠方

弗里德里希早期象徵宗教符號的畫作,在1820年代末開始轉移到更廣泛與精神聯繫的圖像。在此期間,弗里德里希得到他所熟悉的地理環境和日常生活的啟發,畫了許多場景:他出生地格賴夫斯瓦爾德的海上貿易,以及他居住的城市德勒斯登的天際線和田野。從《大圍場》(The Great Enclosure)(圖9)及未完成的畫作《新勃蘭登堡起火》(Neubrandenburg on Fire)(圖10)可以清楚看到他構圖的線條與筆觸。

圖9:弗里德里希《大圍場》,1831年。(公有領域)
圖10:弗里德里希《新勃蘭登堡起火》,1834年。(公有領域)

畫家的海景和城市景觀,探索了日常生活(家)與遙遠未知領域之間的對話。當觀眾凝視廣闊的大地或水域,眺望地平線上的前景時,觀者被邀請想像在大自然中自我發現的旅程。

弗里德里希放大了廣闊的天空日出和日落、燦爛的月光和壯觀的雲層,所有這些都表明了他對油畫技法純熟掌握、對風景與自然主義風格的熱愛。風景畫這個傾向,從弗里德里希早期在德勒斯登時就有跡可循。雖然德勒斯登有以畫人像為大本營的藝術學院。

圖11:弗里德里希《闊葉林中的鄉間別墅》(Country House in a Broadleaf Forest),1797年。(公有領域)

世界在遠方,人是迷霧裡的漫遊者

弗里德里希畫中的人物,無論是單獨的還是成群的,幾乎都是背對著人。傳統上採用這種稱為「背面圖」的主題來引發觀者對風景的想像。其最著名的例子是《霧海上的漫遊者》(Wanderer above a Sea of Mist.1818)(圖12),這張畫已成了德意志的象徵,如圖騰一般不斷在各種媒介上出現,是德國浪漫主義的經典圖像。

圖12:弗里德里希《霧海上的漫遊者》,1818年,漢堡美術館藏。(公有領域)

一個未知之地,一名男子站在最高處,凝視著前方沒有天際、迷霧瀰漫的大海。自然的不確定性、生命的不可預測,近逼眼前。此刻他在想什麼?

《月升海上》(Moonrise over the Sea, 1822)(圖13),坐在岩上的人們凝視著歸來的船隻,喚醒德國人對遠方的遐思與嚮往,天地連成一線,寬廣遼闊,空間如此大,沉靜而包容著一切。我不禁吟哦起張九齡的詩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圖13:弗里德里希《月升海上》。(攝影/農深)

《窗前女人》(Woman at the Window, 1822)(圖14),《兩個人凝視月亮》(Two Men Contemplating the Moon, 1825—1830)(圖15),弗里德里希畫裡的人物跟中國山水畫裡的人物有點像,看不清他們的臉,但觀者可以透過周遭的景物去感受,去猜測。因而畫面上呈現了一種張力與多層意境。

圖14:弗里德里希《窗前女人》。(攝影/農深)
圖15:弗里德里希《兩個人凝視月亮》。(公有領域)

自然的循環

季節的周期變化一直被視為自然的隱喻,尤其是冬天,經歷霜雪嚴寒,猶如經歷了死亡與重生。如同舒伯特1827年的一組歌曲「冬之旅」,弗里德里希也思考了自然周期與人類歷史節奏之間的關係。他的作品描繪了具有數百年歷史的城堡和古墓,飽經風霜,雜草叢生,既訴說了人類的努力,又哀悼其短暫。

這些與拿破崙的侵略戰爭給德意志帶來的歷史創傷有關。與他同時代的德國詩人路德維希‧蒂克(Ludwig Tieck)指出,弗里德里希努力「透過與悲傷和莊嚴融為一體的思想和概念喚起某種感覺。因此,他試圖在光與影、生與死、雪與水的自然中引入寓言和象徵。」

《冬之旅》(Winter Landscape, 1811)(圖16)、《雪中橡樹》(Oak tree in the Snow, 1827~1828)(圖17)、《堅強的橡樹》(Solitary Tree, 1822)(圖18),是這種意識的代表作。弗里德里希畫橡樹,有春天裡的、有雨中的,而冬天裡的畫最多幅,橡樹是德意志精神的象徵,尤其在他那個時代別具意義。

圖16:弗里德里希《冬之旅》。(攝影/農深)
圖17:弗里德里希《雪中橡樹》。(公有領域)
圖18:弗里德里希《堅強的橡樹》。(公有領域)

《人生的各階段》(The Stages of Life,1834)(圖19),據知這是弗里德里希生前最後一張畫。平靜的海水和筆直的地平線,為岸上人物的各階段生命戲劇提供了舞台背景。

圖19:弗里德里希《人生的各階段》(The Stages of Life, 1834)。(公有領域)

畫中有五個人,海上有五艘船,兩艘已揚帆遠行,一艘在收帆,兩艘小帆船蓄意待發。這些人物常被解釋為:拄著拐杖是弗里德里希;站立者是他的侄子卡爾‧海因里希,還有他的兩個孩子及妻子卡洛琳。他侄子和妻子的手都指向舉著國旗的孩子,船隻的遠近暗示了人類生活各個階段的隱喻。兩個孩子位於這幅畫的中心,象徵未來世代的延續,應是無可置疑的。弗里德里希可能就是那艘快消失在天際的帆船?他總是能在自然風景畫中賦予不可言喻讓人聯想的意象。

歷史是一場醒不過來的惡夢

《冰凍之海》(The Sea of Ice)(圖20),弗里德里希最著名的畫作之一。冰海裡有一艘擱淺的船,只露出一點點殘骸,畫面上充滿擠壓的冰柱與冰塊,幾乎辨認不出有船。這是一幅崩塌的景象。

圖20:弗里德里希《冰凍之海》,1823—1824年。(公有領域)

他為什麼要畫這樣的主題?畫中似乎隱誨著什麼訊息?比他稍晚一點出生的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年)寫給他的友人信中這樣說:「……一本書必須是一把冰鎬,打破我們內心冰凍的海洋。文學藝術提醒我們存在和我們不敢接受的面向,如果我們手中的書不能像拳頭敲擊頭蓋骨一樣喚醒我們。那麼他就不值得一讀。」我們不確定卡夫卡是否看過這幅畫,但是他說的「書」與弗里德里希的《冰凍之海》意義上是多麽貼近。

弗里德里希完成這幅畫的時間是歐洲簽署卡巴德法令(The Carlsbad Decrees, 1819)(註2)通過法律,禁止言論自由,鎮壓德國的自由主義和民族主義運動。是對新聞界和言論自由施加的新限制。

歷史是一場醒不過來的惡夢,他用畫「自然現象」隱喻人類的問題。就像這冰凍之海,沒有人會覺得它是一幅祥和平靜的畫。

人類需要的是一個回歸內心的精神大覺醒,從大自然中給予的哲思中學習。弗里德里希的這幅《冰凍之海》預警人類什麼?弗里德里希生前此畫一直跟隨著他,或許這是他個人的祕密。

此次展覽未收錄《冰凍之海》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幅畫像是警鐘,預言著一個新的時代的來臨,與他其它的風景畫作有迥然不同的調性。而歐洲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戰爭迭起,價值體系的瓦解,從信仰到視覺藝術都經歷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就像這幅《冰凍之海》一堆堆的冰塊相互擠壓。

兩百多年過去了,作為基督教文明信仰的發源地歐洲,當下的政治社會環境有比1819年好嗎?

《冰凍之海》雖不在這次展覽中,但此畫預言的本質卻是弗里德里希留給後人的深沉哲思,令人無法忽略。

註1:黑格爾(Hegel)、謝林(Friedrich Schelling)及詩人赫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ölderlin)是與弗里德里希同一時期的德國人,黑謝二人被視為浪漫主義的重要哲學家。尤其謝林是浪漫主義的先鋒,他認為哲學與藝術是一體的兩面。黑格爾比較複雜,他的精神現象學與美學著作對藝術都有很深入的論述。

註2:卡爾斯巴德法令是1819年德意志邦聯議會通過的一套鎮壓性法律,旨在鎮壓德國的自由主義和民族主義運動。法令是奧地利首相梅特涅(Klemens von Metternich)在奧地利卡爾斯巴德舉行簽署。1848年邦聯議會解散,卡爾斯巴德決議就此失效。

責任編輯:連書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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