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奇峋,松木苍翠,贾岛拄着手杖,一步一步往上攀爬。
汗水,如山岚般氲起。清幽的树影,拨弄着他又粗又瘦的身躯,动不动绊脚的石块与树根,也好似嘲弄着他,这个不是和尚的和尚,不算常人的常人。
贾岛是满腹文章的,说是天才也不为过吧!只可惜天才也难不饥不渴。原只为太过穷困,想谋个免费衣食,跑去庙里当了和尚,谁知穿上了僧袍,却总忍不住对袍外的世界向往。
不想出家的人却也不见得没有慧根,他就这样依样画葫芦的日日诵经,对自己无所期望的情况下,倒真诵出了一丝灵明。
或许,这本该就是他的去路,老天不过借贫困帮忙推了一下!只是这残存的一点执念该当如何洗去呢?贾岛捻着须,吟哦中自己都不得其解
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何只是两句诗,还有一个混沌的人生都需要解答!
⋯⋯⋯⋯
清幽的山景,衬着嘘嘘乱奔的气息,就像他误闯进的人生,看去如此格格不入。
山岭一株劲松横生,看去并不繁茂,却如此青翠。破旧的屋檐从林间伸出一角,松荫下蹲着一个童子,手执扇子,正在炉前使劲扇煮着一壶药气氤氲的东西。
⋯⋯应该就是这儿了吧!传说中那位充满智慧的隐士所居。
贾岛停下步子。
「小兄弟,请问你师父在吗?」
「在。」童子头也没回地继续扇着炉子。
简陋的房舍,一眼便看到了底,贾岛逡巡了一圈并没见着人影。
「小兄弟,师父⋯⋯应是出门了吧?你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童子抬头,仿佛觉得这问题很是奇怪,愣了会儿:「不就在这山里嘛?」低下头继续专心扇着炉子。
些许是年纪小,分不清屋里与山里的不同;又或是山居久了,觉得整座山都是自己住所吧。贾岛耐着性子再问:「那,请问师父往山里哪处去了呢?你可知他何时会回屋来?」
童子双眼盯着炉火:「师父采药去了。」似乎怕贾岛还不清楚,顺手指往一个方向,「就在那儿,采到了就回来!」
贾岛两眼顺童子刚才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一片的树林,绵延无尽;树林又通往远处更多更重复的树林,以及下一座、再一座,直伸入云雾中已看不清景物的山影。
看来师父就在这山中,只是他怎么也望不着。童子觉得很近的地方,对他来说却很远。
他找了块山石歇腿,便痴痴地等了,⋯⋯等过了午时,申时,紧接着是酉时了,日已将暮。
寂静的时光流逝,贾岛倒也不难熬这时日,毕竟寺院待久了,每日早课之后又是晚课,晚课之后也是早课,日升日落,等完一课又一课,等着香客以虔敬的心捐出的银钱糊口。
菩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但他吃。
童子倒似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随意招呼些野果山粮,就继续那些枯燥重复的工作,扇着不知何时才能炼成丹药的炉火。青松伸直了手臂指路,那义无反顾的姿态,倒像这孩子浑然无杂念的坚持。
师父的药必定是救人的!贾岛深心里想着见到师父,要恭谨地请教一番。
他想要救赎,只是总缺点智慧,看不清究竟是药,是道,亦或功名比较有效?能将他从贫病与怀才不遇的折磨中解救出来。
贾岛再次凝望童子手指的方向。⋯⋯如同所有曾见过的山景。
唉,云雾太深了。
⋯⋯⋯⋯
还是决定下山了,贾岛不再等待。
山下一丝云雾也无。
他瞅着下山的路,清清朗朗,却不知该往何处,只得继续地寻访,又不断地错失。就这么漫无目标的奔走,捻着须苦吟,竟一头撞上韩愈的轿子。
「推敲、推敲,当然要用敲呀!这样才能撞破夜的寂静,让整首诗生动起来。」韩大人抚须微笑,一丝犹豫也无。
「鸟宿池中树,僧推月下门。」
是啊……就算整间寺院都被扰起了,也该让人们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然谁知你的到临?
官轿里的明师指点他蓄上长发,挥拳敲出一条生路来。
像似他惯骑的驴,贾岛这回认定方向,执拗又颠簸地闷头冲向前去了。他认真地报考科举,失败一次再一次,却像投入了山里那片迷雾四布的林中,不知怎地总是一层层无明拦阻,愈往前钻雾气愈重,……然而道路明明是清楚的呀!这回他坚信自己明白方向,坚持照着明师指引,一次再一次用力敲去,长庆二年,终于撞开了名利大门,金榜题名。
…………
僻涩之才无所用!他们竟说我是僻涩之才无所用!贾岛中了进士,然而,没有官做,也没人与他能交流。
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心还在吟着这人生悲剧。人人说他苦吟,却不知人生本就是苦。他真像自己骑的那头驴一样,跟谁也没法说清;岁月点滴流逝,他却抓不紧生命的质量,半颗心丢进了功名里,半颗心还留在寺院中,随着暮鼓晨钟寻找解答。
像他这样的天才,像他这样的天才,怎么能没人欣赏?日复一日,苦挨到了白头,朝廷终于赏了贾岛一个长江县主簿的位子做做。这已熬得是一身病与愁。
年轻时的情景突然回到眼前:那年,他攀上了那座山巅,就在坚毅的青松下,小童给他指了一条路。
「师父,采药去了呀!」
他都已经攀上这座山了。⋯⋯如果当时坚定地等下去,或毅然抛下念想走入林中,就像考科举那么执拗与坚持,是否能破云而出,见着师父呢?
这一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师父采药归来了吗?」贾岛看着小童,再次用力喘了一口气。
「师父不是一直都在?」童子诧异回头。
一首首生平得意的诗篇,如同柔软而苍白的卷轴,长长长长长,将他氤氲包围起来;云雾中一个身影缓缓接近,如此亲切,却看不明白。
他曾寻找一个救赎的回答,可他已来到了真相面前,却因迷得太深,竟迎面而不识。 ………..
「云雾⋯⋯云雾⋯⋯云雾太深了,唉。」贾岛挣扎着,吐出最后一口气。
师父的救命丹药,现下是来不及吞了。
会昌三年,晋升普州司户的公文到达。就在贾岛死后不到十天,荣耀回响于屋宇之中。他终究来不及升官,只留下一张古琴,一匹病驴,几缕捻断落地的灰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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