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亂之時,亟需一位真英雄治平亂世,開創大業。三國的第一男主角曹操,縱橫沙場,統一北方,奠定曹魏基業;雅愛詩章,自成風骨,開創一代文學。亂世英雄曹操,在被追尊為魏武帝的同時,更因其雄健筆力,成為一代文學巨匠。
少年時代的曹操,被史書形容為「任俠放蕩,不治行業」,並不注重個人學業。但是他出身官宦世家,有機會接受良好的文武教育,因而年輕時就能博覽群書,武藝過人。有識之士也對他另眼相看,稱讚他是命世之才。曹操還在三十歲那年托病辭官,在家鄉築精舍、謝賓客,秋夏讀書,冬春射獵,文武兼修,在隱居生活中積蓄力量。
隨後,曹操征戰天下、經營中原三十多年,依然「手不捨書,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好學不倦的品德積澱著他的文學素養,南征北戰的閱歷豐富著他的創作素材,朝野百態的現實激盪著他的思想情感。於是,他登臨送目,橫持長矛,能夠口吐詩章;他鞍馬奔波,排兵布陣,又能下筆成文。
才兼文武 一生戎馬
曹操現存詩歌只有20多首,然而蒼勁挺拔,獨標一格,凝鑄成一個時代的文學風骨。它們在那交織著血與火、智慧與武勇的歲月中相繼湧現。靈帝中平五年(188年),曹操接受朝廷徵召,結束隱居生活。等待他的,是一場末世的動盪局面。漢室衰頹、董卓作亂,昔日繁華的都城洛陽,在經歷動亂和火災之後,變得蕭條凋敝;聲勢浩大的討董盟軍,卻在緊要關頭畏縮不前,各自為政。
種種亂象、慘象,激盪著曹操心中的不平之氣和悲痛之情。一雙樂府詩歌,《薤露行》和《蒿里行》由此誕生。這兩首本是樂府古辭,曹操延續了樂府詩緣事而發的傳統,借古題寫時事,開創樂府新風。
漢靈帝駕崩後,大將軍何進謀誅宦官,事敗身死;軍閥董卓進京作亂,倒行逆施。《薤露行》深刻描摹這場禍亂的前因後果,彷彿一幅大氣蒼茫的漢末社會畫卷。這首詩首先揭示其根源,「惟漢廿二世,所任誠不良。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彊」。皇帝錯用宦官,何進有心收回政權,但是他缺乏謀略和決斷,不僅自己身敗名裂,更遺禍無窮。
曹操回顧漢朝君臣的失政,泛起憂國之心,將一股雄直悲壯之氣注入字裡行間。然而隨之而來的董卓之亂,更引起他悲悽哀遠之情。「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這幾句簡練有力地列舉了董卓一系列倒行逆施的罪行,行廢立、弒帝后、燒洛陽、遷長安,將其帶來的災禍展露無遺。
少帝受難,百姓流離,作為漢臣的曹操,目睹洛陽破敗凋敝的景象,把憫時傷亂的悲悼,凝聚成「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十字。他傷感的,不只是城市的焚毀,更是國家政權的傾覆。
國難當頭,曹操做出重大的人生選擇。他改名易姓從洛陽逃到陳留,散家財、首倡義兵,掀起討董大旗,既而懷著一腔救國熱血,加入討董盟軍。憑藉一腔孤勇,曹操獨領三千人馬對抗董卓大軍,九死一生;另一邊的義軍首領卻各自為政、互相殘殺,給國家帶來更多的混亂和災難。
曹操的《蒿里行》就反映了這一段歷史。它從弘大的時代背景入筆,群豪會盟,興兵討董,人多勢眾的義軍看上去正義凜然,所向披靡,然而真實情況卻是「軍合力不齊」。各路首領各懷異心,簡直是一盤散沙,欲存實力者躊躇不前,爭權奪利者自相殘殺,更有竊取國政者陰謀稱帝、私刻璽印。
盟軍打著匡扶漢室的名義,行的卻是爭霸天下的圖謀。這首詩的前十句,用冷峻嚴肅的口吻,原原本本講述討董盟軍從合到散的過程,真實揭露了盟軍的野心和真面目。而讓他更為悲憤的是,連年征戰帶來的可怕景象:「鎧甲生蟣蝨,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戰事無休無止,士卒不得解甲休養,百姓不得安居樂業。數萬無辜的生命喪身於戰火,白骨堆滿荒野卻無人掩埋,人煙千里荒蕪更不聞雞鳴。淒涼慘痛的現實,令作者發出悲愴慨然的長歎:「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如果說《薤露行》表達了對漢室傾覆的哀嘆,《蒿里行》則表達了對萬民疾苦的關懷和悲憫。兩首詩以樸素寫實的筆法,雄深悲慨的情感,反映憫時悼亂、古直悲涼的詩風,被讚為「漢末實錄」的一代詩史。
滄海豪情 周公風度
曹公賦詩,大部分反映漢末數十年間社會戰亂的現實,大多有時間為考據,有史實為依據。他也把個人的情感和志向,與客觀描述完美交融,讀來真切可信,又真情動人。
建安11年(206年),他在征討高幹途中作《苦寒行》,在表現艱難行軍征途的同時,融入征夫思鄉之哀嘆。建安12年秋冬,他在北征烏桓凱旋途中,作組詩《步出廈門行》,描寫河朔一帶壯麗風光,歌詠胸懷天下的壯志豪情。其中的《觀滄海》《龜雖壽》,是膾炙人口的傳世名篇。
作為三軍統帥的曹操,登山觀海,波瀾壯闊、氣象萬千的圖景盡收眼底。《觀滄海》開篇便是「東臨碣石,以觀滄海」,「臨」字說明詩人視角之高之廣,所「觀」景色方能至深至遠,由此奠定本詩開闊雄渾的意境。
曹操從大處落筆,描述眼前景觀:澹澹海面上,一座島嶼拔地而起。島上「樹木叢生,百草豐茂」,在肅殺的秋天裡充滿勃勃生機。再看海上「秋風蕭瑟,洪波湧起」,長風吹過草木,響起蕭瑟的秋聲;吹向海面,激起排空巨浪。
透過茫茫波濤,曹操彷彿洞見日月星辰的運行奧秘:「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吞吐日月、容納星辰,是他讚頌浩瀚滄海的浪漫筆墨,更是他抒寫廣袤心胸的生動寫照。曹操寫海景,亦寫情志、寫胸襟,盡顯他沉雄蒼莽的英雄氣概。
這次歸途中,五十多歲的曹操回顧自己的人生旅途,感受到時光的流逝,也感受到在這種流逝中孕育的生命力量。他用富有哲理的語言,寫下了《龜雖壽》。這首詩首先以神龜、騰蛇起興,闡述世間萬物皆逃不開生死存亡的宿命。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曹操筆勢一轉,以年邁的千里馬自比,即使老去仍然懷抱馳騁千里的大志;他同樣老當益壯,即使人到暮年,奮發進取的壯心永不止息。這四句筆挾風雷,情感從深沉轉向振奮,奔湧出一股自強不息的豪放氣概。
這位蓋世英雄同樣激勵人們,壽命長短既由天命注定,也取決於修養身心之道,即「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在久經戰亂的年代,曹操以一曲《龜雖壽》,表達對功業理想的進取精神,以及對時間、生命的無限珍視。
曹操的志向是統一天下、匡扶漢室,而建功立業的關鍵在於招攬天下賢士,共襄盛舉。因而他大力強調「唯才是舉」,頒布《求賢令》《舉士令》《求逸才令》等,還作一首求賢歌——《短歌行(其一)》。
關於這首詩歌的創作時間,歷來有多種解讀,比較普遍的說法是,這首詩作於建安13年(208年)的赤壁之戰前夕,或建安15年(210年),與作《求賢令》同時。無論作於何時,它都真切展現了曹操憂思天下的拳拳苦心,以及求賢若渴的款款深情。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起句便是低沉惆悵的調子,曹操憂愁的是,時不我待,統一大業還沒有完成;人才難得,四海人心還沒有完全歸附。他借酒消愁,抒發個人愁緒,同時也在暗示賢才,人生易逝,應把握機遇,投奔到自己這裡施展才華,才是最佳出路。
之後曹操集中用典,表達對渴求人才的殷切心情。「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君主思賢,委婉而情長;「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君臣一體,歡洽而和睦。這八句詩不拘一格,直接引用《詩經》名句,卻能和原創文字完美交融,更翻新意,其文字功底堪稱一絕。
在詩歌的後半部分,曹操繼續吟唱著求賢不得的傷感,以及待賢以禮的誠懇,頗有一唱三嘆的民歌風味。他巧設「烏鵲尋枝」的情境,委婉勸慰人才,懂得擇木而棲;他借用「周公吐哺」的事跡,自比前代聖賢,映射心志之堅。在慷慨蒼涼的底色中,全詩交織著雄豪跌宕的詩人才情,以及君臨天下的王者氣勢,全面展現了曹操志深筆長、梗概多氣的文思風骨。
遊仙神思 初心不渝
建安20年(215年),年屆花甲的曹操征討張魯,收取關中。這是赤壁戰敗後,曹操繼續統一全國的重要戰役。然而這一戰中,敵軍占據地利,築城死守,曹軍險勝,也付出慘重代價。而此時全國的三分格局已成,曹操年事已高,幾乎無法實現統一大業。懷著矛盾而複雜的心情,曹操同樣借樂府舊題之樂調,作遊仙詩《秋胡行》二首。
第一首詩「晨上散關山,此道當何難」,從現實環境落筆,描寫曹操在散關山中,牛困車墮,行軍極為艱難。曹操獨坐磐石上,手揮五弦琴,彈奏著悽怨的古曲,感到「意中迷煩」。這一段表面在寫跋山涉水的艱辛和困頓,其實暗喻戰事不順,以及人生際遇中的困苦和孤獨。
神祕的崑崙仙翁「三老公」突然現身,安慰他的愁怨,為他講述神仙境界的美好。仙人遊覽名山,遨遊八極,過著「枕石漱流飲泉」的高潔生活。就在曹操「沉吟不決」之時,三老飛昇離去,不可追回。他為此夜夜難寐,感嘆「長恨相牽攀」「惆悵以自憐」,後悔失去成仙機會。
然而遺憾之餘,曹操想到的是現實的功業和肩負的使命。他在結尾表達了要像齊桓公任用甯戚那樣,努力完成西征戰事。這首詩不事雕琢,其感人之處正在「沉吟不決」四字。凡人皆嚮往長生,但是困境中的曹操,不願放棄理想而獨自逍遙。為了家國百姓,他回到充滿艱難險阻的現實中,繼續招攬賢才、為理想而戰的鴻圖王業。
第二首起句便遠離俗世,「願登泰華山,神人共遠遊」,曹操和仙人一同遨遊,卻同樣表達出他在仙凡之間的選擇。仙人自由無礙,他期望得到神藥,享受萬年長壽。但是曹操也意識到,天地間「貴者獨人」,「存亡有命,慮之為蚩」。因為真正有德行之人,遵從上天旨意處事,不謀求一己之私,只擔心社會是否安定。
「戚戚欲何念?」曹操回望塵世,社會混亂,大業未竟,心中憂愁不安。經過一番思量,他無懼塵埃之苦,暫放遁世出塵之思,「壯盛智惠,殊不再來。愛時進趣,將以惠誰?」在詩歌中,曹操無論如何徬徨、矛盾,他最希望的仍然是珍惜有生之年建功立業,造福後人。他的雄才大略和慷慨風骨,同樣在這兩首遊仙詩中完美呈現。
曹操的遊仙詩,現存共七首,在曹詩中占據很大比例,表現了他對高層世界的嚮往和探求。除了有明確時間考據的《秋胡行》外,其它詩歌多出現「年之暮」之類的詞句,可推測這類遊仙詩基本創作於晚年。這些詩作,繼承樂府遊仙詩的表現形式,開啟文人遊仙詩的傳統。
他用瑰麗美妙的辭藻,為世人展現輝煌燦爛而又蒼茫窈冥的仙界景象。「絕人事,遊渾元,若疾風遊欻飄飄」,那裡不染塵世,浩蕩神妙,讓人自在遨遊;「金階玉為堂,芝草生殿旁」,那裡有瓊樓玉宇,仙草鮮花,讓人歎為觀止;「吹我洞簫,鼓瑟琴,何誾誾!酒與歌戲,今日相樂誠為樂」,那裡有仙歌樂舞,美酒盛宴,讓人長樂忘憂。
與以往遊仙詩不同,曹詩的特別之處是,既表達了出世求仙的憧憬,又堅守著入世建功的理想。人到暮年,特別是英雄遲暮,難免傷感、矛盾。詩中的曹操,雖有生命之憂、永年之求,卻因為難忘大一統之志,多次在仙境和塵世間徘徊,理想與現實間抉擇。最終,他從生死規律中超脫出來,堅定了積極入世、奮發有為的人生理想;在神思飛揚的文字中,繼續書寫他矢志不渝、振時濟時的熱望初心。
曹操,是英雄中的詩人,詩人中的英雄。日出滄海,風嘯長林;白骨露野,明月驚鵲,激盪著他統御宇內的萬丈雄心,浸潤著慷慨清壯的文人情懷。他的文字,氣韻沉雄,情感悲涼,是亂世存亡的記錄,人生歷程的寫照,更是他志向和理想的表達。最終,它們連成一條璀璨奪目的星河,照亮三國詩壇的夜空。
參考資料:《曹操集》《三國志》等。@*
責任編輯:王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