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晴時陰(一)

作者:川上弘美(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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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是什麼味道?和冬雪不一樣嗎?
打疫苗時的獨特氣味令人懷念;
衣櫃的窮酸味和祖母的印象重疊在一起;
而充盈蟋蟀叫聲的院子中的草腥味,是挨母親責罵時的回憶……
這種有時晴空倏然籠罩烏雲,又再次轉為微晴的光景,
就像生命一樣「時晴時陰」,正是「人生的滋味」。

米糠醬的心情

我喜歡吃鹹的。尤其嗜食醬菜。這個季節的話,是米糠醬菜。

離開娘家時分來的米糠醬,大約有五年時間一直毫不厭倦天天翻攪,冬天就覆蓋鹽巴讓它冬眠。因此米糠醬一直很健康。

但之後就不行了。我厭倦了。本來就是三分鐘熱度的性子。心已經離開米糠醬,投入其他醬菜的懷抱。

放著不管,米糠醬自然會壞掉。表面浮現白色顆粒。氣味也變了。最後表面覆滿超級恐怖的青黑物質,乳酸菌徹底死絕,宛如靜謐深夜中的泥沼。

當我把那沉甸甸米糠醬遺骸裝滿整個垃圾袋丟掉時,不知有多心痛。深感自我厭惡。我就這樣毀滅米糠醬又重新開始養米糠醬,一再反覆,這三十年來單就記憶所及起碼便有五次。

如今的米糠醬已平安維持了三年。春、秋兩季一天一次,夏天的話早晚都得用手各攪拌一次。如果出水了就補充新的米糠與黃豆。偶爾也會放點辣椒與海帶。很久很久以前,我從娘家學來的就是這樣的原則。

按照原則長年攪拌久了,我漸漸發現米糠醬也有心情。總共有四種心情。第一種是會笑的米糠醬。第二種是相敬如冰的米糠醬。第三種是憤怒的米糠醬。第四種是寂寞的米糠醬。

會笑的米糠醬有點危險。小黃瓜與茄子會在極短的時間內釀成老醬菜。因為它太活潑了。如果把手臂伸進整甕米糠醬,會發現米糠醬的中心也是溫熱的。就像在笑個不停的某人肚子中,米糠醬興奮得渾身發抖。

相敬如冰的米糠醬,即便是醃漬谷中生薑或紅蘿蔔甚麼的,也不肯給個好臉色。總是冷若冰霜。早上醃漬晚上取出,照理說蔬菜應該已經變軟,可它偏偏還硬撐著筆直筆直的看起來格外疏離。

至於憤怒的米糠醬,反正很恐怖就對了。氣味尖銳。一打開蓋子,頓時撲面襲來危險空氣。醃漬的秋葵和蕪菁也變得味道刺鼻。

老子差不多要升天囉!

把老子冷落到這種地步的妳這個飼主,未免也太無情了吧!

咻──(牙籤飛出去的聲音)。

彷彿可以聽見米糠醬如此抱怨,那是已有點生病的米糠醬。

米糠醬的心情,大致取決於氣溫與攪拌方式。容易變得特別愛笑的,是盛夏。等到天氣漸涼後,它會變得相敬如冰。如果偷懶沒有好好攪拌,它就會生氣。

一旦沒有時時留心照顧,這玩意鐵定完蛋。不過過於頻繁翻攪也不行。話說回來,只要不忘照顧它,它就會保持好心情,說來,遠比人類更容易搞定吧?

話說回來,還有第四種心情,怕寂寞的米糠醬。

總而言之就是特別怕寂寞。首先臉色會變差。本為深蜂蜜色的米糠醬逐漸轉為沉鬱的棕色。攪動時的感覺也不同。特別凝重。醃漬的情況也怪怪的。

基本上,好歹還是米糠醬的味道。沒有太大的不滿。但就是有哪裡不一樣。好像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事。好像只是馬馬虎虎混過去並未使盡全力。

米糠醬為何會寂寞,我一直不懂。

我並沒有偷懶不去攪拌。也已盡量注意溫度。也嘗試過各種攪拌方式。為了多陪陪它,早晚都會碰觸。甚至想過吊吊它的胃口,於是乾脆有二天時間都不去管它。此外也曾丟進啤酒酵母。嘗試過放辣椒。

但就是不行。一旦開始寂寞,米糠醬很難恢復笑容。始終不肯打起精神喊聲「好!來醃漬吧!」好好工作。

這樣過了二十幾年。最近,我終於明白它寂寞的原因了。

有一天我靈機一動,把高麗菜心扔進寂寞的米糠醬。

咦?顏色是不是有點恢復了?

第二天,再扔高麗菜外面的葉子。

哎呀呀,連氣味都變好了。

既然如此,試著醃漬小黃瓜吧!

轉眼之間米糠醬的色澤變得明亮,散發芬芳,味道變得親密。

說穿了很簡單。只要放蔬菜進去就行了。之前為了保護變得寂寞的米糠醬,我刻意不放蔬菜。原來我錯了。

讓米糠醬打起精神的,不是米糠或鹽巴、空氣這些夥伴。不能來自米糠界,唯有屬於其他世界的小黃瓜、茄子、白蘿蔔、胡蘿蔔、牛蒡、山藥乃至其他異質性的蔬菜混入,米糠醬才能夠脫離滿心寂寞心有千千結的處境。這才終於破顏一笑。

異質的東西嗎?

對著米糠醬,我試著發話。

如果沒有外界的東西加入,你就這麼寂寞嗎?

是的。我們並不排斥異質的東西。有了異質的東西加入才能夠恢復健康,而且會讓這些異質的蔬菜變得比原本更好吃喔。

好大的口氣。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今晚就請你努力醃漬出顏色漂亮的茄子吧!米糠醬君!

彷彿對我莞爾一笑,色澤明亮的米糠醬散發香氣。今晚,就決定來一杯透心涼的冰啤酒吧!◇#(未完,待續)

——節錄自《時晴時陰》/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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