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朝太平興國八年(983年)的陽春,東京城外的金明池綠波蕩漾,其南的瓊林苑亦是春意盎然,新舉進士們雲集苑中,他們剛剛通過了殿試,又趕赴天子賜宴,這真是普天下讀書人的莫大殊榮。此刻瓊林苑的春光若有十分,這些天子門生們則占盡了七分,他們個個意氣風發,明媚如早春。
讀書人中流傳著一句話,叫「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可這瓊林宴上卻偏偏有一個叫王禹偁的人,對這話不以為然。因為他的確是曾在太平興國五年(980年)高中龍虎榜進士的,可惜在接下來的殿試中被黜落,自然也就沒有了鳳凰池一類的故事。而這一次,他再舉進士,終於成為天子門生,赴宴御苑,可他的性格卻又偏偏如他在《病鶴》詩裡所描述的——「埋瘞肯同鸚鵡塚,飛鳴不到鳳凰池」。
年近而立的王禹偁在進士及第之前,是一個地道的白屋書生。他家境貧寒,幾代務農,苦學之餘,以磨麵為生。不過,王禹偁的才華卻是早已為遠近所知。據說他八九歲時即能著文。當朝監察御史畢士安,當年在濟州任上時,曾令王禹偁做磨麵詩,王禹偁不假思索,開口對曰:「但存心裡正,無愁眼下遲。若人輕著力,便是轉身時。」畢士安大奇之。又一次,本郡太守設宴,席間,太守出詩句「鸚鵡能言爭似鳳」,滿堂坐客皆不能對,正巧王禹偁來送麵粉,抗聲對曰:「蜘蛛雖巧不如蠶」。畢士安讚歎王禹偁乃經綸之才,自是以小友呼之。
瓊林宴後,進士及第的王禹偁被授予成武縣主薄,次年徙知長洲縣,雖然官微職卑,王禹偁卻信心勃勃。他希望自己能像孔子與周公一樣,輔佐君主成為堯舜之君。而他在長洲時,遇到與他同年進士及第又志同道合的羅處約,兩人或載酒湖上,或尋奇訪幽,興起指點江山,醉來吟誦歌嘯,想來,這是一段多麼愜意的時光。當然,也是王禹偁最為懷念的一段日子。他常說:「他年我若功成後,乞取南園作醉鄉」,只是終究沒有實現。
王禹偁是天生的詩人,他一路且行且歌,拾掇著點點滴滴,盡入詩中。而他的充滿野趣與雅興的詩句則為時人爭相傳誦。端拱初年(988年),太宗聞其名,召回東京,擢右拾遺、直史館。這樣的好運不啻一步登天,而王禹偁卻感到任重而道遠,即日獻上《端拱箴》以寓規諷。後來北庭邊事日熾,王禹偁又獻《御戎十策》,大得當朝宰相趙普的嘉賞。再後來王禹偁拜左司諫,知制誥。制知誥負責草擬詔敕,王禹偁文采斐然,終於有了用武之地。而左司諫則負責諷諭規諫,凡朝廷闕失,大事廷諍,小事論奏,自此,朝堂之上常常聽到王禹偁詞氣慷慨的聲音,雖然這聲音有時並不那麼和諧。譬如,這一年的冬天,東京城大旱,王禹偁上表,請求皇帝將乘輿服御,以至百官奉料皆次第削減。又表示自己雖然為朝士中家境最貧、奉祿最薄者,仍願首先被削減奉祿。
可以說,這幾年是王禹偁人生最得意之時,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淳化二年(991年),王禹偁判大理寺,有廬州尼姑道安誣告自南唐入宋的老臣徐鉉。當時皇帝下詔勿治道安之罪,王禹偁抗疏力辨,認為道安誣告在先,理應治罪。結果,被貶去商州。在接到詔書的前一天,王禹偁做了一個夢,夢中賦詩,醒時只記得一句是「九日山間見菊花」,莫曉其意。待到王禹偁到了商州官所後,第一眼見到竟是菊花盛開,紛盈目前。
商州是一個山水秀美之地,雖然是謫居於此,王禹偁依然如當年遊興不減,依然如當年將目之所見、遊蹤所至,拾掇入詩。只是從這時起,他的詩句中,卻多了一份惆悵或惘然。他曾一訪商山四皓之廟,在深靜的屋宇下,懷想他們白雲高臥、紫芝素餐的逍遙。他曾獨坐於商山的修篁林中,卻感嘆:「商嶺多修篁,蒼翠連山谷,有鼠生其中,薦食厭未足⋯⋯」,或者即使哪裡也不去,只是坐於家中,抬眼望見亭前的一株杏樹與桃樹,也不禁傷感道:「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
自然,在此謫居生涯中,山水與歌詩成為他生活的支撐。命運之砥礪使王禹偁沒有了一般宋初文人們自五代承襲而來的豔冶的筆調,加之他自幼喜歡白居易的詩風,仰慕杜甫的詩骨,使得他的筆觸越發的樸素,甚至沉重。他寫下《感流亡》,記述了荒年中民生的艱苦;他寫下《烏啄瘡驢歌》,用「商山老烏何慘酷」的語句來質問那些當地的豪吏,頗有杜工部「三吏」「三別」之風。不過,王禹偁的謫居詩中,也偶有《畬田詞》這種極快樂極熱烈的筆調。春去秋來,農人在田間忙碌,他們用鼓聲與歌聲來慶祝豐收。王禹偁看到打穀場上「谷聲獵獵酒醺醺,斫上高山亂入雲」,感受著農人們「自種自收還自足,不知堯舜是吾君」的滿足。他聽到「畬田鼓笛樂熙熙,空有歌聲未有詞」,於是加入農人之中,為他們賦詩填詞,「從此商於為故事,滿山皆唱舍人詩」。
太宗朝淳化四年(993年)的八月,王禹偁結束了第一次的貶謫生涯,再度入朝。一日,瓊林設宴,王禹偁亦在席間。太宗面誡他說:「卿聰明文章,在有唐不下韓、柳之列。然剛不容物,朕亦難以庇護。」然而雖然上有太宗的告誡,旁有小人的謗議,王禹偁耿直敢言的性格卻絲毫未改。在商山謫居時,他飽受凍餒之苦仍然寫下長詩《謫居感事》,誓言要:「兼磨斷佞劍,擬樹直言旗」。此刻回到京師舊遊之地,他惟恐尸位素餐而常常自責,又豈能隨眾俯仰,惟求持祿固位呢。
這一年的冬天,京城落了很大的雪,王禹偁憑欄望去,卻想到了在商山時也曾下過這樣一場雪,只是兩般景致實在不同。雪中的商州是「饑鼠凍鳥聲啾啾」,雪中的帝京卻是「瑤台瓊樹佳氣浮」。不過,面對這樣的佳景,王禹偁卻自責於不能匡時濟世而鬱鬱不快,他提筆寫下:「胡為碌碌事文筆,歌時頌聖如俳優。一家衣食仰在我,縱得飽暖如狗偷。」
至道元年(995年),奉召為翰林學士的王禹偁再次因直言犯上而被貶至滁州。起程之日,有閩人鄭褒敬重王禹偁,徒步前來送行。王禹偁為他買了一匹馬回程代步。這段佳話,卻被朝中小人拿來作文章。有人對太宗說,王禹偁送人的那匹馬是低價強行買到的。好在雖然王禹偁直言犯上觸怒太宗,但太宗對王禹偁的人品卻是非常之清楚。曩時,西夏李繼遷曾送王禹偁五十匹馬,以為潤筆,而王禹偁卻辭之不受。於是太宗回答:「他能力辭李繼遷五十匹馬,難道會去虧人家一匹馬的錢嗎?」
王禹偁二次被貶,謫居滁州,一去又是兩年。一夜,禹偁兀坐齋中,忽聞窗外有鴞鳥啼叫,其聲甚惡。王禹偁不禁想到漢時賈誼受當途者排擠,被貶長沙,曾於貶所見到這一類的不祥之鳥。又想到唐時韋陟受李林甫、楊國忠權奸忌恨,屢遭貶黜,亦曾於深夜聞鴞而泣下。想到這裡,王禹偁不勝感慨,亦如賈生作《鵩鳥賦》,寫下了一首《聞鴞》詩。在詩中,他音韻鏗鏘的寫道「報國惟直道,謀身昧周防」,亦不勝神往地憧憬「何當解印綬,歸田謝膏粱。教兒勤稼穡,與妻甘糟糠。鳳來非我慶,鴞集非吾殃。優遊盡天年,身世俱可忘。」
至道三年(997年)真宗即位,王禹偁再次被召回京城,復知制誥。朝士之中,凡有再貶還朝者,大都屏息垂手,不務進取,唯求無過。而王禹偁卻耿介如初,並再次因為他的直言得罪了當朝宰相張齊賢,終於咸平二年(999年)第三次被貶去黃州。
這一次王禹偁比之前曠達了許多,他在黃州寄情山水,作竹樓,無慍齋,睡足軒,又常與僧道交遊。而他忠義耿直的氣節卻是歷久彌堅。王禹偁在他的《三黜賦》中書寫了「一生幾日?八年三黜」的謫宦生涯,而在結尾,卻以飽蘸風霜的老筆寫下「屈於身而不屈於道兮,雖百謫而何虧!」
兩年後王禹偁臥病貶所,客死異鄉。然而,所有的堅持必有一個結果,這不只是說他平易曉暢的文風,在數十年後經歐陽修之重振,終於一革西昆之浮華,而開宋詩之先河。更因為,他躬行忠義之道,耿然如秋霜夏日,足以標柄後世。清人趙翼說有宋一朝以忠厚開國,其言深中肯綮。忠義,不只是武人之氣概,亦是文人之風骨。王禹偁如九秋之蓬於紅塵間飄轉而過,他的身後,賢士大夫相繼而來,骨耿之臣忠義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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