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環這時兩眼已擱滿了汪汪的淚,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來,被他手這們一拉,卻滴滴的連滴了許多淚。翠環道:「看什麼,怪臊的!」人瑞道:「你瞧!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麼呢?難道做了這項營生,你還害臊嗎?」翠環道:「怎不害臊!」翠花這時眼眶子裡也擱著淚,說道:「儜別叫他脫了。」回頭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人瑞點點頭,就不作聲了。
老殘此刻敧在炕上,心裡想著:「這都是人家好兒女,父母養他的時候,不知費了幾多的精神,歷了無窮的辛苦。淘氣碰破了塊皮,還要撫摩的。不但撫摩,心裡還要許多不受用。倘被別家孩子打了兩下,恨得甚麼似的。那種痛愛憐惜,自不待言。誰知撫養成人,或因年成饑饉,或因其父吃鴉片煙,或好賭錢,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糊裡糊塗將女兒賣到這門戶人家,被鴇兒殘酷,有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境界。」因此觸動自己的生平所見所聞,各處鴇兒的刻毒,真如一個師父傳授,總是一樣的手段,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不覺眼睛角裡,也自有點潮絲絲的起來了。
此時大家默無一言,靜悄悄的。只見外邊有人掮了一捲行李,由黃人瑞家人帶著,送到裡間房裡去了。那家人出來,向黃人瑞道:「請老爺要過鐵老爺的房門鑰匙來,好送翠環行李進去。」老殘道:「自然也掮到你們老爺屋裡去。」人瑞道:「得了,得了!別吃冷豬肉了,把鑰匙給我罷。」老殘道:「那可不行!我從來不幹這個的。」人瑞道:「我早吩咐過了,錢已經都給了。你這是何苦呢?」老殘道:「錢給了不要緊,該多少我明兒還你就截了。既已付過了錢,他老鴇子也沒有甚麼說的,也不會難為了他,怕什麼呢?」翠花道:「你當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頓飽打,總說他是得罪了客。」老殘道:「我還有法子,今兒送他回去,告訴他,明兒仍舊叫他,這也就沒事了。況且他是黃老爺叫的人,干我甚麼事呢?我情願出錢,豈不省事呢?」黃人瑞道:「我原是為你叫的,我昨兒已經留了翠花,難道今兒好叫翠花回去嗎?不過大家解解悶兒,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昨晚翠花在我屋裡講了一夜,坐到天明,不過我們借此解個悶,也讓他少挨兩頓打,那兒不是積功德呢?我先是因為他們的規矩,不留下是不准動筷子的。倘若不黑就來,坐到半夜裡餓著肚子,碰巧還省不了一頓打。因為老鴇兒總是說,客人既留你到這時候,自然是喜歡你的,為甚麼還會叫你回來?一定是應酬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頓。所以我才叫他們告訴說: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見他那夥計叫翠環吃菜麼?那就是個暗號。」
說到此處,翠花向翠環道:「你自己央告央告鐵爺,可憐可憐你罷。」老殘道:「我也不為別的,錢是照數給。讓他回去,他也安靜,我也安靜些。」翠花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你安靜是實,他可安靜不了的!」翠環歪過身子,把臉兒向著老殘道:「鐵爺,我看你老的樣子,怪慈悲的,怎麼就不肯慈悲我們孩子一點嗎?你老屋裡的炕,一丈二尺長呢,你老鋪蓋不過佔三尺寬,還多著九尺地呢,就捨不得賞給我們孩子避一宿難嗎?倘若賞臉,要我孩子伺候呢,裝煙倒茶,也還會做。倘若惡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賞個炕畸角混一夜,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殘伸手在衣服袋裡將鑰匙取出,遞與翠花,說:「聽你們怎麼攪去罷,只是我的行李可動不得的。」翠花站起來,遞與那家人,說:「勞你駕,看他夥計送進去就出來,請你把門就鎖上。勞駕,勞駕!」那家人接著鑰匙去了。
老殘用手撫摩著翠環的臉,說道:「你是那裡人,你鴇兒姓甚麼?你是幾歲賣給他的?」翠環道:「俺這媽姓張。」說了一句就不說了,袖子內取出一塊手巾來擦眼淚,擦了又擦,只是不作聲。老殘道:「你別哭呀!我問你老底子家裡事,也是替你解悶的,你不願意說,就不說也行,何苦難受呢?」翠環道:「我原底子沒有家!」
翠花道:「你老別生氣,這孩子就是這脾氣不好,所以常挨打。其實也怪不得他難受,二年前他家還是個大財主呢,去年才賣到俺媽這兒來。他為自小兒沒受過這個折騰,所以就種種的不過好。其實俺媽在這裡頭,算是頂善和的哩。他到了明年,恐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說到這裡,那翠環竟掩面嗚咽起來。翠花喊道:「嘿!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爺們叫你來為開心的,你可哭開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嗎?快別哭咧!」
老殘道:「不必,不必!讓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到那裡去哭?難得遇見我們兩個沒有脾氣的人,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用手拍著翠環道:「你就放聲哭也不要緊,我知道黃老爺是沒忌諱的人。只管哭,不要緊的。」黃人瑞在旁大聲嚷道:「小翠環,好孩子,你哭罷!勞你駕,把你黃老爺肚裡憋的一肚子悶氣,也替我哭出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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