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周朝轄下的方國,疆域不大。然而,卻是一個充滿神與音樂的國度。
在這個快樂的國度里,人人喜愛歌舞;年輕女子時常丟下了針線,直接在樹下就迴旋起來;迎接日出的東門旁種滿了白榆和楊樹,放眼望去一片靜白的光輝。戀人於甘冽的泉池畔相約,摘下紅色的花朵相贈(1);月光就是思念的線索,這裡的愛情純凈而簡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彼美淑姬,可與唔歌」,「豈其取妻,必齊之姜」(2)。 《詩經‧ 陳風》幾乎每首都是愛的詩篇,然而最痴情的一首,當屬〈宛丘〉。它描寫了一位女子,手執潔白鷺羽在台上翩然輕旋,台下一名男子痴痴凝望著,就這樣望過了春天、夏天,秋涼與嚴冬。 ⋯⋯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坎其擊缶,宛丘之道。無冬無夏,值其鷺翿。
妳翩然起舞如同飛翔,在那宛丘頂上。身姿曼妙引我情感,卻難企及奢望。
鏗鏗然鼓聲敲響,從那宛丘之下。無論嚴冬或是盛夏,妳手持鷺羽輕揚。
鏗鏗然缶聲擊響,響徹宛丘道上。無論嚴冬或是盛夏,只見白色鷺羽翩揚。
〈宛丘〉,是《詩經‧ 陳風》首篇,它記述了一場盛大的慶典,更回溯了陳國樂風的起源,一個美麗的傳說。
詩分三段,首段「子之湯兮」,「湯」,毛詩曰「盪也」,生動描繪出了舞者曼妙的姿態,她纖柔身姿,伸展雙手如同翅膀,跳躍似靈鳥飛翔。二三段,盛大的鼓樂響起,群眾轟然歡騰,甚至湧進了登台道路上一同跳舞。而就在這歡欣熱鬧的群舞中,卻有一雙眼眸始終沒轉移焦點,他在那痴痴凝望著同一個對象,成了全詩最動人的情節;「洵」,「實」也,這份情感非常深入, 如巴哈賦格的主旋律,隱藏在各種聲調中不變的低吟;「而無望兮」,卻永遠不可能達成。
全篇只首段使用了慨嘆語尾詞「兮」字,且連用四次,那份傾慕的情感直入心底,深且悠長,彷彿隨台上的舞蹈迴環纏繞,漫延至無邊天際!
「無冬無夏」,簡單四字,卻暗示了多層內涵。一是陳國人對於樂舞的熱愛,不分四時均能忘情於歌舞。二是表現了舞者對於藝術的堅持,不分寒暑,永遠身著輕衫以顯身姿;當全神投入時更忘卻了外在的溫度。最重要的是第三個層面,它表述了當樂舞進入最高境域時,永恆的「神話時空」於儀式中之復活再現。
「宛丘」之舞,並非一般娛樂,它是陳國最初也最美的祭典,當樂舞表現到極至,周初太姬的身影恍忽間重現人間,所有生命的祈願都在那純凈的樂聲中實現。⋯⋯
……………………………..
鼓樂喧天,然而當她踏出車乘,所有的音聲瞬間消失,百姓們一時間全屏住了呼吸。
宛丘,是陳的國都,傳說中「太暤之墟」,聖王伏羲畫出八卦(3),開啟人類文明的聖地。
當年周武王攻克殷商,還不及走下戰車,就下旨把宛丘沃土封給了胡公滿,這位流著太陽神顓頊血液的帝舜後人,以表達對神祇的敬意(4)。武王將這塊土地賜名為「陳」,以舜曾居住的媯水為姓,賜與胡公,封其為侯,願能「追思先聖王」,「興滅國、繼絕世」(5 )。
媯滿(胡公)父親閼父是周的陶正,他繼承了先祖帝舜出神入化的制陶手藝,制出了許多精美純正的禮器,使周在祭祀中得到神的歡喜。媯滿也繼承了乃父的恭謹純凈,他寬和愛民,陳國在他的治理下一片祥和。
然而這一切的幸福都比不上太姬的來到。當武王宣布將長女太姬嫁給媯滿時,這位純樸的陳國新君簡直不敢置信。
這是一樁神聖的婚姻,媯滿是帝舜子嗣,流著神之血脈;太姬自幼虔敬神祇,是大周最尊貴的聖女。這樣的結合能讓剛剛取代殷商的大周締結神緣,得到天命和祝福。
溫婉的太姬,如同雪白的絲綢一般純凈,他們的婚姻美好,陳國的百姓歡悅。然而,太姬卻一直沒有子嗣。
或許,這位虔敬禮神的女子本就不該屬於凡俗,但他們婚姻中所肩負的使命卻不容毀棄。太姬在神前長跪,祝禱,最終做出了決定:她要重現帝嚳的天堂之舞,引動眾神回應她的心聲(6)。
媯滿命百姓在都城的東門旁築起高高的土台,台頂栽植葉如華蓋的柞木,台下開闢甘冽的泉池,並以白楊和白榆環繞之。當天際第一道光芒射入,整個圓形高台頓時像日輪閃動著白光,真的宛如天帝的園圃——崑崙之丘。
吉時終於到來了!宛丘上布置了盛大的儀典,百姓夾道蜂擁,只為一睹天子長女、國君夫人的絕世丰姿。然而當車簾掀開,這位大周最尊貴的女子緩緩步出時,臉上竟沒有半絲濃艷妝飾,清風吹拂著她的衣襟,恍如不食煙火的仙子降臨!一時間,所有的喧囂都停止了!
她手持潔白的鷺羽,輕輕走上高台,柔婉伸展,在神前翩然起舞;她身後的侍女迴旋相伴,宛丘上一道道白光輪轉,有如神山上的靈鳥飛翔。
那一刻,時光彷彿凝結了,穿透春夏秋冬,回復到太古崑崙之丘的豐美,沃土上鸞鳥與鳳皇的歌唱。
陳國人永遠都記得那一幕。他們的國家雖小,國君卻是神之血脈,他們的國母,是大周最美麗的聖女,清靈飄雅,潔凈無塵。
鼓樂聲轟然響起,樂工們回過神來想起了自己的任務,百姓們隨之歡歌。
太姬的舞蹈真的得到了上天的回應,祭典過後陳國很快有了後嗣。大周的國運終於得到神之祝福。
⋯⋯
年復一年,這一幕跨越了時空,無論春夏秋冬,陳國人總喜歡在東門聚會、愛戀、歌舞(7)。然而只有最純凈柔婉的女子,才能被選中足登丘頂,跳出宛丘之歌。
「宛丘」之舞持續歡騰。
男子的眼睛依然凝望著,但沒有半絲邪念。
她的舞蹈純凈美麗,那是,天堂的飛翔。
註:
1. 《陳風‧東門之枌》「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穀旦於差,南方之原。不績其麻,市也婆娑。穀旦於逝,越以鬷邁。視爾如荍,貽我握椒。」
2. 語出《陳風‧ 月出》《陳風‧東門之池》《陳風‧衡門》。
3.《毛詩正義》卷七:「陳者,胡公媯滿之所封也。其先虞舜之胄有虞遏父者,為周陶正。武王賴其器用,與其神明之後,故妻以元女。其子滿乃封於陳,以備三恪。其地宓犧之墟,在古豫州之界,宛丘之側。」
4.《禮記· 樂記》:「武王克殷,未及下車,封帝舜之後於陳。」
5. 《毛詩正義》卷七:「《世家》云:『陳胡公滿者,虞舜之後也。昔舜為庶人,居於媯汭,其後因姓媯氏。』」
6.《毛詩正義》卷七:「大姬無子,好巫覡禱祈鬼神歌舞之樂,民俗化而為之。….杜預曰:『陳,周之出者。蓋大姬於後生子。以禱而得子,故彌信巫覡也。』」
7. 《漢書· 地理志》:「太姬婦人尊貴,好祭祀用巫。故俗好巫鬼,擊鼓於宛丘之上,婆娑於枌樹之下。有太姬歌舞遺風。」
【經典名作中的秘密(二)】系列文章鏈接 https://www.soundofhope.org/term/358507?lang=b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