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终见王(3)
莅日,玲珑端了瓜果,悄悄探望萧凤:“怎样了?”
萧凤趴在榻上,扭着脑袋,道:“你把纸鸢藏好,得空儿咱们再去放。”玲珑抹着眼睛,道:“纸鸢让伯伯收走了。”
“没关系。”萧凤道,“吾再做便是。”
玲珑珠泪断落:“疼么?见尔若此,好生可怜。”萧凤笑笑,道:“吾不可怜,尔才可怜。”
“为什么?”玲珑息泪止泣,眼中疑惑。
“没什么。”萧凤清咳一声,道:“唉呀,吾这么可怜,你削个苹果给吾吃。”
“嗯,好吧。”玲珑道,拿起小刀,萧凤见状,道:“诶,还是吃个橘子吧。”玲珑皱皱眉头,剥了个橘子,递给萧凤:“吾方才说你可怜,便是……你看你吧,整日闷在家里。生在这花花世界,什么也没做过,什么也没见过,岂不可怜。”
“可是学堂先生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玲珑道。
萧凤一听便怒,起身喝道:“你哪里知晓……”话音未落,登时痛如火烧,玲珑忙请了郎中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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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吾伤已好。吾带你去一个地方。”萧凤道。
“什么地方?”玲珑话音未落,家丁前来,道:“少爷,老爷请您去书房,有要事商量。”
“什么要事?”萧凤道。
“小人不知,三少爷去了便知。”家丁道。
萧凤皱眉道:“现在么?”
“是。”家丁道。
玲珑道:“既然如此,萧哥哥你快去吧。”
“那好吧,你在此等待,吾去去就回。”萧凤说罢,行至书房:“爹,吾来了。”踏步入内,见此二人面色凝重:“大姐也在,究竟何等要事?”
“关门。”萧企道,萧凤照做。
萧企道:“是关于玲珑的身世。”
“玲珑的身世?”萧凤讶异。
萧企道:“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事么?吾等带着玲珑,逃离梦境。”
“记得,当时还是吾抱着她出来的。那时一点点,现如今已长得这么高了。”萧凤得意道。
萧企叹了口气,道:“这许多年来,吾等多次被行刺、追杀,也与此事有关。”
“行刺,追杀,难道不是因父亲身居高位?”萧凤皱眉道。
萧淑菲道:“小弟,你还不明白么?他们是梦境派出的杀手。”
“梦境杀手?追杀玲珑么?”萧凤沉思,自语道:“为何?”
萧企叹了口气,道:“因为她是梦境的公主,将来要继承梦境王统。”
“……公主?”萧凤讶异,细细回想,忽地恍然,复又皱眉道:“梦境不是已经有主人了么?”萧企冷笑一声,道:“玉瑶瑛?身无玉魄,弥天大谎,欺民为王。”
萧凤倒抽一口凉气,心下惴惴不安,探问道:“父亲身居高位,莫非是想以中原之力,拥立新主,重掌梦境?”
萧企眉目佳赏,拍拍萧凤肩膀,赞叹道:“小凤,果然深知为父心意。”萧凤身形一颤,皱眉道:“父亲,可有问过玲珑心意,是否想就任为王?”
萧企眉心一凛,道:“此乃其之天命,别无选择。”
“可是……吾等已逃之中原,现下萧氏权倾朝野,亦足以自保……啊!”清脆巴掌,打断萧凤言语。
“无知!”萧企喝道,“若不釜底抽薪,终有一日,吾等皆会断送性命!”
“父亲!”萧凤大喝一声,跪地道:“恳请父亲三思……”话音未落,忽地房门大开,娇弱身影,倚门而立:“方才伯伯所说,可是真的?”细声探问,珠泪坠落。
“玲珑,尔缘何在此?”萧企道。
玲珑道:“萧哥哥说带吾去玩,然则许久未归,吾便寻来此地,无意听闻……吾当真是为梦境公主?那……吾的爹亲、娘亲又在何处,缘何这一十五年来,不曾相见?”语声颤抖,珠泪簌落。
萧企叹了口气,道:“虽然尔之父母已死,但请公主放心,吾萧企今生,定会助尔回至梦境,就任大统。”
“死、死了……”玲珑脚步踉跄,扶住房门方立:“如、如何发生的?”
萧企扶过玲珑落座,负手而立:“事到如今,尔也已长大,当年之事,也是时候知晓了。”详言当年梦境王乱,末了拱手道:“公主放心,待吾等回归梦境之日,便是大仇得报之时。”眼观玲珑,早已息泪,淡淡道:“吾知晓了。”说罢,荡出房门,失魂落魄,行至院中,眼前一黑,昏倒在地,生死不知。
众人大惊,连忙送入闺房,又请郎中来看。数日之后,方始醒转。萧企见其无事,心下大石落地,多加侍婢守卫看护,遂又埋头朝中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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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新雨,粉荷滴露。玲珑病态愁容,披上斗篷,捻了几粒米,放入鸟笼中。推开窗子,草木清香,扑面入鼻,燕语莺声,叽叽喳喳,好生活泼欢快。抬首一望,窗前梧桐树上,几只小鸟,蹦蹦跳跳,相逐嬉戏,好不热闹。
秀手托腮,看了一会儿,不禁微微一笑,忽地心头怅惘,叹了口气,回身房内,取了鸟笼,复返窗边,打开竹门,两只鸟儿飞出,空中盘旋两圈,似是告别,随后消失天际。
“从此天高海阔,自由自在……”玲珑叹了口气,珠泪又落。
“玲珑,你想回梦境么?”萧凤道,玲珑摇了摇头。
“那你想如这小鸟一般,天高海阔么?”萧凤又道,玲珑叹了口气:“此生帝王家,何期度逍遥。”
萧凤拉住玲珑雪袖,道:“咱们走。”
“去哪儿?”玲珑皱眉。
萧凤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护院黑衣斗篷罩身,拉起玲珑,奔离萧府。街市熙攘,城楼森严,郊外庙会,质朴农家——两人潇洒数日,生平从未如此快意。
是日,行于阡陌,乡野农田,远远走来一群人,扶老携幼,衣衫褴褛。
“他们好可怜。”玲珑抬眼望着萧凤,“萧哥哥,咱们寻些食物予他们,可好?”
“也好。你在此等吾。”萧凤说罢,骑马而去。
饥民见此地有大树河流,纷纷取水来饮,坐于荫下歇息。玲珑坐于石上,眼见民生艰难,焦急等待萧凤。便在此时,河边走过一人,锦衣罗帽,身负瑶琴,俯身取了水,坐于树荫下,从包袱里取了馒头来吃。
“可否给吾一个。”玲珑取出一钱银子,伸手递于其人面前。其人取出一个馒头,道:“不必破费。”玲珑拿着馒头,分给几个小儿,转身之间,又被几人围住索要。
“先生,你还有馒头么?吾都要了。”玲珑勉力挤出人群。
先生将布袋掷于河畔,饥民立时蜂拥。
“你救不了他们。”先生道。
“嗯?”玲珑不解,“为何?”
先生道:“这些人不事产业。尔救得其今日,救不得其明日。”
玲珑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吾便收买土地,分其耕种;置办桑田,令其缫丝。如此便可衣食无忧。”
“噢?”先生道,“这是很好的想法。然则,这些人背井离乡之前,也曾有地耕种,有棉可纺。”
“既然如此,缘何还能背井离乡?”玲珑皱眉不解。
先生道:“背井离乡,是因家乡无法生存。背后原因,一者天灾,一者人祸。”
“何种天灾人祸?”玲珑道。
先生道:“人祸者,吏治不清,贪赃枉法,巧取豪夺,民无可生;天灾者,风不调雨不顺,麦不熟棉不荣。”
玲珑皱眉道:“贪官污吏,为何王上不管?天灾无食,官府为何不赈灾放粮?”
“说是天灾,其也是人祸也。”先生饮了口水,起身跳下大石:“吾曾闻,‘圣王之盛德;人民不疾,六畜不疫,五谷不灾,诸侯无兵而正,小民无刑而治,蛮夷怀服。[1]’方今天下,王上背离天道,德行不修,礼乐不兴,民被恶泽,生恶念,行歧路,终招祸殃。正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2]’”
“尔之所言,吾听不懂。”玲珑秀眉微蹙,道:“尔言王令可救民生,吾倒是信的。”点了点头,微一沉吟,道:“究竟如何,才能成为明主?”
“古之明君有鉴,民贵君轻也。”先生道。
玲珑点了点头,似有所悟,道:“是不是让百姓吃得饱,穿得暖,受万人拥戴,便是明君了呢?”
先生摇了摇头,道 :“人有二命,一曰性命,二曰天命。可救性命者,治世能臣;能应天命者,明君圣主。”
玲珑皱眉道:“天子者,替天行道,顺天策命。从来只闻上天意志,或曰天命。人之天命作何,便是人之命运么?又或者人之抱负?”
先生道:“世间千万种人,便有千万种命运、抱负。然则,终归一统,普天世人之天命,又作何为?”
“普天世人之天命?”玲珑愣了一愣,抬首道:“先生知晓么?”
景阳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吾求索半生,遍览群书,通博古今,寻访胜迹,踏遍山水,始终无一可解。生之为人,意义何在?”
玲珑摇了摇头,心怀怅惘,转头看向饥民,道:“虽不知人生意义,但却知王之天命。多谢先生。”拱手拜落:“敢问先生博识,自何而出?”
景阳道:“读圣人言,观天象变,行万里路,悟道之真机。”说罢,拂尘掠空,人影消逝。
“玲珑,吾回来了。”萧凤抱着一只布袋,露出半个烧饼。
“吾等回去吧。”玲珑行于其前,回返萧府。
“啊?”萧凤一愣:“回去作甚,尔不是不想做王了么?”无奈撂下包袱,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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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饶命!饶命!”萧凤哭嚎无用,萧企怒火冲脑,恨不得将此败儿,一杖击毙。
“住手!”玲珑立于门口,萧企似笑非笑,道:“公主可是答应,他日万事俱备,与吾回至梦境?”玲珑似未听闻,低眉只见萧凤,伏于长凳之上,衣衫渗血,气若游丝。
秋水盈波,心下哀戚。缓步踱至其前,指翘芝兰,碧华盈盈,雪袖拂身,霎时之间,伤身痊愈。
自此之后,湖心修起小筑,碧水隔断两岸,长灯不熄,书卷为伴。
夏荷亭亭,莲叶漾漾。清风入庭,兰桨荡波。
“玲珑,快随吾离开。”不由分说,萧凤拉起玲珑,行至长桥尽处,正欲登上兰舟,忽地雪袖清扬,拂身退步:“萧卿。”
萧凤一愣,回首却如陌生:“国之任,王之责也。尔身为重卿,当安民济世,书读圣贤,日后辅佐于吾。怎生还能失职怠惰,放浪不羁?”字字珠玑,句句惊心,宛如冰珠落玉盘,滴滴砸落心雨。
玲珑拂袖而去,萧凤拱手而立:“王之所愿,政通人和,臣必达焉。”慨然一拜,转身独赴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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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若素,春之桃夭,夏之绚繁,秋之凄苍。
转眼三年,秋阳静湖。
是日,玲珑坐于庭中,持笔书论。突然,西方殃云聚集,形如墨龙。周遭阴风阵阵,席卷池塘荷菱。起身步至长桥,袖裳纷飞,乌丝曼扬,砂石土砾,吹得人眼难开。心感不妙,独乘东风,临梦奇术,落于京郊西山。
但见大地震颤,赤霾呼啸,邪气喷薄,恶灵肆虐,祸王将出。情急不及思索,引玉魄浩力镇之。定睛一看,山间跑着两个小儿,想来便是此二人,无意间揭破封印。便在此时,祸王身感迫力,奋起反抗。
一正一邪,王终见王。
两方浩力相较,风成龙卷,直入云层。僵持之际,琴音破空,景阳加入战团。虽负奇术,终究为人,怎抵两境之主。祸王狂躁不已,恶性大发,泄尽全力,以破灵封。
但见大势不妙,景阳喝道:“快快抽手,小心反噬。”
玲珑全神贯注,灵力丝毫未减,玉魄浩力,全然压入红石山。
“啊——”祸王惨嚎不已,无奈封印渐趋弥合,其人再无可出。愤然至极,抽引雪国寒冰,袭向玉玲珑。
“小心!”景阳大喝一声,却被祸王毒掌击中,落于废墟之中。
玲珑耗尽灵力,弥合封印,然则身遭反噬,被锁冰囚。
“玲珑。”萧凤奔至红石山,山石削作瓦砾,草木夷为平地,心中焦急,四下找寻。
大地停止颤动,天空渐渐清朗,阳光透过云层,倾泻大地,回复生机。
“玲珑!玲珑!”萧凤呼之无应,翻山搬石,终于——日光灼灼,冰晶莹莹,山坳深处,见得冰封之人——“玲珑!”萧凤抽剑劈砍,冰晶但如金石,无丝不裂。千方百计,无可劈开;风吹火烧,不得融化。
萧凤独立夜风之中,知晓自己无能为力,心头怅惘至极。
“玲珑,你可有留些许讯息,慰吾平生?”萧凤不禁落泪,望着坚硬冰石,内中仙子,忽现莹莹碧华,星星点点,落于萧凤手心,终成一方玉璧:“是……玉魄……”萧凤心明,举掌震落山石,埋藏冰石。
自此不久之后,萧企势败,皇甫临朝,下令清剿萧氏乱党。萧凤怀揣玉魄,四处躲避,终于江南安下身来,名作沉鱼轩。四处求仙访道,于天山取得玄冰,于昆仑山取得梧桐仙枝,于西湖地灵处设坛,梦境之法形阵,熔炼玉魄九九八十一日,只待功成。
“唉……”玉魄寄于冰身,混沌之中,渐渐有了神识。每每感知世界,耳中只闻叹息:“以玉为骨,以冰作心。吾已等待千日,为何还是悄无声息?唉……”
“……三年了,尔若当真离世,也请入梦教吾知晓……”
“……罢了,有这一方荷塘莲炉,亦足以慰吾怀念……”
沉眠入梦,夜风清扬,荷香阵阵,曙光熠熠之时,忽闻荷塘婴孩哭声,五年一梦,宇文终成。冰身玉魄,再临尘世。
嗖忽梦醒,晨光熹微,自洞顶倾泻,宛然若梦。玲珑拍拍手掌,只觉生痛,方知长梦已醒,抬眼再望,冰石仙子,明眸悯悲。玉玲珑乍然腾空,于晨曦落光处,离开山洞,复返泉山。(待续)
[1] 语出:《大戴礼记·盛德》
[2] 语出:《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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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