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梦断长歌(2)
清晨,人群熙攘。泉语琴铺开门,走出一人,发已花白,踩着板凳,抄着鸡毛掸子,打扫匾额。“嗯,看着干净了。”吴致拄着膝盖,走下板凳,搬回院中:“出去啊。”严奉提了小桌、笔纸,道:“闲不住,能帮到人,也是好的。”
转身望见屋里灵位,叹了口气,道:“一年了,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咋会呢?时间总是往前走。”吴致口中抿着丝线,“喝碗豆汁,别饿着。”
“呵。”吴致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走出院门。
城墙根,柳树下。人群熙攘,热热闹闹。
“相公……”吴致抬眼一愣,那妇人拢拢围巾:“写封信,给吾相公,别愣着了。”
“哎。”严奉答应道,以前守着回忆活,现下守着希望活,虽然心知这希望,再也不会实现。“您拿好,慢走,再来。”严奉递过书信。便在此时,说书人呼喝而来:“判了,严先生,您那案子判了。”
“判便判了,大惊小怪作甚。”严奉清洗纸笔、砚台。
说书人道:“房土官……贪赃枉法,被、被抓了……您那房产地产,也都归还给您。”
“啊?”严奉道,“告示在哪里?带吾去看。”二人奔至王榜前,赫然大字,诉说冤屈,严惩贪官,严奉心中激动,眼眶湿润。
“祸王真是青天大老爷,严先生,你说是不是。”严奉不由自主,点了点头。说书人摩拳擦掌:“吾可得好好准备,说得一场好戏。”
“上次审查没过,你不怕啦?”旁边一人道。
说书人道:“俺算明白了,为祸王、为朝廷歌功颂德,谁敢不给俺开路,谁敢不给俺开路。”双手叉腰,牛气冲天。
严奉回至琴铺,将此事说明。吴致抹抹眼泪,道:“想不到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走,师哥陪你去衙门,取回咱自己财产。”
“走。”二人到得衙门,验明正身,师爷取出一封地契、一封房契,交予严奉:“行了,回去吧。”严奉皱眉道:“本来吾名下资产,少说五十来处,怎地就这两封?”
“你等一下。”师爷翻看账簿,道:“本来是有五十多处,但是都被那房土官贪污了。这一处因是居所住宅,未来得及过户,得以保留。”说罢转身欲走,严奉拦住:“这么说,五十处房产,也该归还于吾。”
师爷呵呵一乐,道:“您这可就玩笑了。既归了那房土官,便是其财产;现下其人被治罪,查抄家产,一律充公。尔等回去吧。”
“啊?”严奉一愣,道:“这可是那房土官抢吾的,为何不归吾,却归了朝廷。”
师爷伸手按下,口中只道:“莫翻旧账,莫翻旧账。”掉头就走,严奉要追,却被吴致拦住:“师弟还不明白么?这是朝廷抢贪官的,贪官抢百姓的,说来说去,还是跟以前大锅饭没啥两样,给你一口,你要跪谢党之恩情;不给你,也要跪谢党之教育。”
那师爷不知想起啥,转身回来,笑道:“你这朋友,思想性很高嘛!这房产归了朝廷,也便归了国家。这国家是谁的啊?还不是咱们老百姓的?所以还是你的嘛。”
“那你把房契给吾!”严奉道。
师爷把脸一耷拉,道:“都说是你的了,还要房契干啥。走开、走开,再不走把尔等关起来。”
“走、走吧。”吴致拉着严奉,回至琴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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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砖灰瓦,黄叶满庭。二人默默打扫着,累了就坐下,喝口酒,吃些干粮。严奉望着高墙深院,久久不语。忽地有人推门而入,原来是两个衙役。衙役领头,道:“恭喜严老弟,财产又回来了。”
“不过一间空院子。”严奉拱手道,“大哥来此有何贵干?”
衙役领头,道:“给你送银票来了。”说话间,手持一个木盒,打开来,正是一张一张银票。严奉伸手捏捏,道:“这五十处房产,现在价钱,何止千万,就这点儿。”
“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另一衙役喝道。
“诶、诶,这有你说话的份?下去下去!”衙役领头挥挥手,那小衙役悻悻走开。
“有总比没有强,你就知足吧,严老弟。”衙役领头小声道。
“吾不要,要了还得昧着良心,给他们歌功颂德。”严奉道。
“不用、不用。”衙役领头连连摆手:“上面早昧下了大头,剩下的才给你。表面功夫,他们去做,你只管拿钱。”
“他们是怕吾一分不拿,日后吹嘘政绩,没人相信吧。”严奉道。
“你管那么多干啥?”衙役领头,道:“本来就你的钱,为啥不拿着。”严奉收起木盒,笑道:“大哥,你知道这帮人最大的政绩是啥?”
“是啥?”衙役领头不解。
“搜刮百姓,欺上瞒下,还得做足表面功夫。”严奉道。
衙役领头,道:“走走过场呗。说句实话,这才叫上行下效。你忘了从前,教咱们黑的说成白的,骡子说成马。现下咱们底下的,也学会了,骗谁不是骗,那官手里攥着钱,不忽悠他们忽悠谁。”
“敢情您还劫富济贫了。”严奉道。
“得,哥们儿差办完,走了。”衙役领头拱手要走,严奉抽出两张银票:“您也不能白来。”
衙役领头推掉:“这不是寒碜兄弟么。”
“那便多谢了,严老板。”那年轻衙役一看递钱,赶忙上前接过。“告辞。”二人转身而去。见人走后,吴致从堂内走出:“这人都是好人,可到了这官场里,全都染成五颜六色。”
“漩涡啊,他们推别人,别人也推他们,最后搅成死结,谁也解不开。”严奉看着盒中银票,叹了口气:“穷、穷得就剩下钱了……”
“呵。”吴致被逗笑了,点了点头,心酸道:“也是。”
严奉望着夕阳,忽地心底触动,颤声道:“师哥,吾想用这些钱,办所书院。还叫凤鸣书院,窝囊了咱们这一代,不能再耽误了下一代。教人明礼,找回祖宗文化,才是正途。”
“嗯。”吴致点了点头,道:“冯亭知道,也会高兴。只是别叫凤鸣书院,换个新名字。”
“那便和琴铺一样,叫做泉语书院。”严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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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建成那日,许多城里乡亲,前来捧场。热闹之际,几个官差捧着一封匾额,上盖红布,挤入人群:“让开!让开!再不让抓你去衙门!”
衙役领头拱手道:“严老板,听说你兴办书院,祸王嘉奖,亲自题字。”听闻此语,严奉心下一沉,衙役领头揭下红布,凤鸣书院四个大字,红红彤彤,落款处有“玄祸极王”题几个字。见此不伦不类匾额,严奉急忙拉过衙役领头:“怎样回事?为何给吾题字?”
衙役领头悄声道:“别担心,现下开书店的、卖字画的,凡是文化事业的都有,不独你一家。祸王要掀起一股文化热,让咱除了学玄沙理论,中原人还得有中原人的文化。”
“早知如此,当初为何毁寺焚经,捣毁一切旧文化?”严奉负手道,“什么文化热,吾看又是搞运动,挂羊头卖狗肉。”
衙役领头咂嘴:“从前那件事,祸王早已反思过了,对三错七,要不现下怎能下大力气,恢复中原文化?”
“上有罪魁题字,只怕不吉利。”严奉道。
“诶。”衙役领头脸一耷拉,道:“可别不识好歹。你心里咋想咱不管,不挂这匾额,可是有牢狱之灾。”说罢,回身喝道:“小的们,赶紧挂上。”严奉心中愤懑,奈何强权在前,不敢寸动。
百姓散去,入夜掌灯。红字红灯,相互映衬,好似三年前那日,赤衣小兵涌入,打砸抢烧,百年古迹,焚尽于烈火。严奉独立门口,默然不语。吴致走将出来,叹道:“以前硬着杀,现下软着杀,总归是死,早晚罢了。”拉着严奉,入内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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莅日,书院开课,严奉端正衣冠,想来三年都没摸过书本,如今再回书院,心下有些忐忑,更多是为激动。
开门入内,便是傻眼,不闻朗朗书声,不见莘莘学子,倒是一帮少年土匪,抄着桌椅板凳胡闹。“住手!”严奉喝道:“都坐下!”冷不防一根毛笔袭来,青白长衫,成了水墨画,众人哄堂大笑。
“乓乓乓!”严奉敲着竹棍,好容易安静下来,纸张分发下去,教习写字。悬纸于墙,提笔蘸墨,书写一段论语。忽闻身后吵嚷,转身一看,白纸满天飞;低首一看,身后一个学子,蹲地持笔,不知画着什么。想回头看,却在背后衣衫,转几个圈,无论如何,眼见不到,引得台下学子,哄堂大笑。
“安静!”门口涌入一人,手握刀柄,身着皂衣,正是衙门领头。众学子见状,连忙吓得收声。“尔等没看见么!祸王题字,凤鸣书院。”台下便有一个学子,举手握拳:“祸王万岁!”其余学子皆喝道:“祸王万岁!”
衙门领头伸手按下,道:“革命事业还未功成,美好世界尚未到来,祸王兴办书院,乃是将尔等培养成革命接班人,尔等不识祸王苦心,还在这里欺辱师长么?”训话完毕,拱手道:“师长,请上课。”说罢,走至最后一排坐定。课堂之内,鸦雀无声。
严奉方才气得手抖,再分发白纸,提起笔来,笔头已断,只得换了新毛笔,继续写字。
“老师,这是汉字吗?写的啥意思,吾等看不懂。”一个学生道。
严奉回身道:“以前人都这么写……回去问尔等爹娘,都知道这才是汉字。”
“这么繁杂,记不住……”
“原来是老旧古董,早就过时淘汰啦!”
“俺爹娘是种地的,不认字……”
学子七嘴八舌,衙役领头长刀拍著书桌:“安静!安静!”费了半天劲,终于安静下来。严奉道:“方才这位学生说不知何意,吾便来讲讲。此段出自《左传》,讲的是从前有一个昏君,讨厌一个经常提意见的大臣赵盾,于是便排出刺客鉏麑去刺杀他。清晨时分,鉏麑前去刺杀,看见房门开着,赵盾穿戴完毕准备上朝,但时间尚早,所以坐着小睡一会儿。鉏麑退出其屋,叹道,时刻不忘恭敬,他才是百姓的主人。杀害百姓的主人,是不忠的行为;放弃国君刺杀的命令,是不信的行为。杀或不杀,不是不忠便是不信,不如自己就死,于是头撞槐树,自尽而亡。”
故事讲完,环视四周,学生听得入神,严奉稍有欣慰。不及片刻,一个学生大笑道:“傻子!哈哈!”
另一人道:“不想杀人,又怕国君抓,他可以跑啊!自尽?真是傻子!呆瓜!”
又一人道:“为啥不用刀自尽、或者上吊、喝毒药,撞树?以为自己是兔子啊!”
“那个赵盾,还坐着小睡,怎地便是时刻不忘恭敬啦?”
“诶,赵盾若不小睡,刺客不就被看见啦。”
“你说,刺客要是被看见了,该当如何?”
一学子手捧书本,当作钢刀,跪地道:“大人,吾不想杀你,所以您杀了吾吧。”惹得众人发笑。
“赤书说了,俺们要学会批判,所以……为啥是撞槐树,不是撞松树、梨树、桃树?”
“你那也叫批判?看吾的。”那人摇头一想,脱口道:“撞树也能撞死人?一听就是假的。”
“就是,赤书里说了,历史是阶级理念的产物,忠孝节义,都是封建残余,该当消灭消灭!”
“诶。依吾看,这个故事写得好。”一人道。
“为何?”严奉满怀希望,令那人到前头来讲,那人站定,道:“依吾看,此故事正是狠狠揭露了万恶的封建统治。君王昏庸无能,那大臣帮助维护封建统治,着实该死,倒是那刺客,白手起家,属于吾劳苦大众阶级,可惜被封建文化洗脑,白送性命,值得同情,值得同情。”
学子们纷纷点头:“说得好!说得好!”
但见此状,严奉仿佛跌入万丈深渊,暗无天日,喝道:“安静!休得再胡言乱语!”
“别说话,听老师讲。”
“嘘……嘘……”
严奉缓了口气, 道:“此故事乃是教人做人,要于心中秉持忠信二字,忠非是愚忠,而是心中有杆秤,忠于百姓,而非昏君。”
“先生说得好!鼓掌!忠于百姓,忠于人民!”一人道,登时掌声雷鸣。严奉眼眶渐湿,道:“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无论国君,还是平民,都该信守承诺,说到做到,此为信也。”
一人皱眉道:“依老师说,答应那封建昏君,也要说到做到了?”
“然也。”严奉道,“守信乃为人之本。如果做不到,可以不答应。答应了就必须做到。”
“你放屁!”一人起身喝道,“你站在什么立场说话?懂不懂阶级立场!”
“啥?”严奉被说得一愣。
那人道:“忠诚,只对咱们贫苦阶级而言。若是反动阶级,咱们打的那是超限战,只有斗争斗争再斗争,消灭消灭再消灭。”
“哼。”严奉冷笑一声,道:“那这谁是反动阶级,谁是贫苦阶级,又是谁划分?”
那人道:“思想划分!跟赤衣党走的,便是贫苦阶级;不跟赤衣党走的,便是反动阶级。”严奉还未说话,但有一个学子嗤之以鼻:“乡巴佬,什么年代了,还讲阶级斗争?”
“怎地!俺家三代贫农,俺光荣!”那人道。
另一人道:“那你滚回去继续当贫农去吧!来此作甚!滚喽!滚喽!”学子们一帮哄,那人气得鼻孔生烟,奔出课堂:“你、你等着……”
便在此时,钟声响了,严奉无奈道:“休息半刻,再回来上课。”
半刻过后,继续教习汉字。严奉转身抄写,回头一看,几个学生切切私语,见老师转身,连忙低头,窗边几个学生,视线飘向窗外,看见严奉怒目,连忙收回。
严奉继续抄写,写完之后,巡视课堂。几个学生稍有收敛,埋头抄写。严奉走至窗边,见到一个学生,笑眼眯眯,望向窗外,顺其视线看去,原来是女班学生,立时大怒,关上窗户,吓得那学生一跳,即刻埋头写字。
其前之人,不以为意,推开窗户,手托腮继续望着窗外。“尔怎地不写字?”严奉躬身道。那学子神情恍惚,头发盖住一只眼睛,伸手抽出一张纸:“写了。”
“吾来念。”旁边一个学子跳起,伸手抄起纸张,站于讲台,大声朗诵:
“啊!我是天边一片云,飘来飘去不停留。
一切都是虚无啊,我将世界解构。
生命全无意义啊,死亡才是永恒。
我要挣脱一切啊,奔向极致自由……”
“什么垃圾,不准念!”严奉喝道,长发少年嗤之以鼻,严奉喝道:“你笑甚!信不信吾打你手板!”
少年扬起脑袋,眯缝着眼睛,道:“吾啥都不信,就信自己。”说罢,拇指指着自己,扬长而去。
“挑战老师了,噢!噢!”众学子纷纷起哄。
严奉大怒,双手一折,戒尺两断。
方才朗读之人,战战兢兢,放下字纸,道:“老师,您别生气。他是疯的,老以为自已是云彩呢。”
“唉……”严奉哀叹一声,走出教室。身后传来唏嘘声:
“哎呀,老师走啦!咱们自由啦!”呼啦啦一窝蜂,涌出教室,不见了踪影。(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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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