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淮阳灭罪(2)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倒也平静。
是日黄昏,日影斜长,吴致在院中收拾木琴,忽地,院门打开,“啪嗒、啪嗒”走入一人,吴致抬眼一看,惊道:“你找谁啊?”那人拄着拐杖,咧着胡渣大嘴,眼中渗出泪水:“师、师哥……”
吴致仔细看了一看,不敢相信:“你……”
那人摘下帽子,道:“师哥,是吾,肖彰啊。”
“肖、肖彰……”吴致顿了一顿,泪水夺眶而出,紧紧抱住肖彰:“师弟啊……”低首一看,一支裤管随风飘荡,顿然心惊:“腿呢?肖彰你的腿呢?”
肖彰淡淡一笑,道:“开矿时候爆炸,吾没躲开……”转头向院外,道:“快进来,咱们到家了。”
“还有谁?”吴致向外望着,只见一个青年,慢慢挪入院中,虽是清瘦,然则眼睛清亮有神。“这是……”吴致不敢认。
肖彰道:“快来拜见吴致师哥。”
“吴致师哥。”青年跪倒于地,吴致退后半步,不敢相认。
肖彰道:“师哥,这是泽林啊。”
“泽林?不是三年前运动时候,走丢了么?”吴致默然道。
“现在回来,成大人了。”肖彰拍着泽林肩膀。
“走,咱们进屋说。”吴致抹抹眼睛,口中不住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跑到院中,大喝一声:“严奉、冯亭,快来!快过来!”
“什么事?”冯亭正在做饭,不及换下围裙,奔至琴铺。
“师姐。”肖彰道。
“肖彰、泽林。”冯亭一眼便认出,心下激动,竟哭了出来,严奉随后赶来,见此二人,亦十分欢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肖彰望着一圈人,皱眉道:“怎地不见蔷羽师姐。”吴致侧身闪过,现出小桌之上,蔷羽灵位。肖彰不可置信,呆立当场,吴致轻拍其肩,眼眶湿润:“别难过,人都有这一天。”
“可是,师姐还这么年轻。”肖彰握住拳头,回首道:“师姐到底怎样死的?”冯亭见状,直抹眼泪,严奉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一路辛苦,咱们先用饭……”推推冯亭,端上饭菜。
肖彰转身,跪倒灵位之前,叩了三个响头。吴致取了火盆、香纸金箔,肖彰上香三柱,探入怀中,取出一块花布,早已褪色。“吾被发配那日,师姐说‘一定活着回来’,吾一直记着,无论多苦都忍着,直到今天,终于回来……可是,师姐……吾回来了,您却不在了……”
吴致揭开红布,想将肖彰并泽林的牌位折断,怎奈手中无力。“吾来吧。”严奉接过,将那两个牌位,一折两断,丢入火盆中。肖彰将那褪色花布也丢入火中,转头道:“冯亭师姐,有荷叶茶么?”
冯亭抹抹眼睛,道:“早就不喝了,有酒,女儿红。”
肖彰摇了摇头,道:“师姐不喜欢酒味,算了。”
“逝者已矣,好孩子,起来吧。”吴致扶起起身。
众人坐定,吴致扫视众人,微微一笑,道:“好,该回来的,都回来了。”五人举杯,一饮而尽。
冯亭不住给肖彰、泽林二人夹菜,道:“泽林,你怎会跟肖彰在一起?”泽林只顾吃菜,好似饿了三日,肖彰道:“吾被发配至山里,说是有铁矿。可知怎地?”肖彰看了一眼泽林,道:“吾也没想到,竟能见到泽林。”
“究竟怎样回事?三年前,砸庙毁书的时候,泽林不是跑丢了?”严奉道。
肖彰道:“他哪里是跑丢了?不过是被那赤衣小兵骗了去,干坏事,将古老传统,全都砸烂,正合祸王心思。传统古迹破坏殆尽,是以祸王也不需要他们,便一纸策令,将其发配,说是受贫农教育……竟与吾当年,一模一样。”
“唉。”吴致叹了口气,道:“可惜这样好的年纪,正是读书时,却被怂恿着去毁坏经典,真是害惨一代人。”
“文化也断了层。”冯亭转向严奉道:“你这教书先生,不如还去恪尽本责,授业解惑?”
“诶……”严奉摆摆手,道:“待吾建好了大书院,再教不迟。”
“他便是还要赚大钱。” 吴致道,“这钱哪,够吃够用就行了,赚那么多作甚?”
“师哥此言差矣,你们看来这钱是钱;在吾看来,这钱可是能生钱的资本,搁着便是浪费贬值。商场瞬息万变,便是慢了一步,别人滚成雪球,吾这还是小鸡蛋,岂不难过。”严奉道,转头道:“肖彰、泽林,你二人也跟着吾作生意,日后成家立业,都不用犯愁。”
“真的?”肖彰睁大眼睛,忽又瘪了气,道:“赚了钱又能怎样?还不是朝廷一句话,统统上交……苏伊就是这么死的。”
严奉安抚道:“那是从前,现如今,人们穷怕了。便是赤衣党内,也有好多经商,做大生意的。你想他们将身家性命押在里头,能不维护这经济体制?别担心。”
“是啊。”吴致道,“这当官的都忙着捞钱,可怜老百姓,多少年了还是过的穷日子。”
严奉道:“所以,不赚白不赚。”提着酒杯,道:“说好了,你两个明日便跟吾做生意。”
吴致道:“让肖彰先去学学。泽林嘛,这孩子未行冠礼,吾还想在身边留上两年,也好教导教导,也不枉蔷羽从前关照。”
“行,师哥这么说,咱就这样办了。”严奉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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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彰跟着严奉倒卖房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泽林,接着。”肖彰丢过一个袋子,泽林打开一看,竟是二十钉雪花纹银。“拿着花吧,不够再跟师哥要。”肖彰剔着牙,驾上马车,离开了。
泽林看着眼热,回来磨吴致:“师哥,啥时候吾也能去做生意?”吴致裁着木头,道:“你现在还小,先学会做人,养好脾性,过两年去到社会里,吾也放心。”
泽林不满道:“过两年,生意也没这么热了。”
吴致笑道:“人这一辈子能赚多少钱,都是有数的,别着急。”
泽林扶着木头,顶嘴道:“有啥数?谁定的?”
“天定的。”吴致锯着木头。
泽林嗤之以鼻:“又搞迷信。”仰头看天,道:“天啊,吾啥时候能赚大钱?”低首捏着嗓子道:“明天!”抬首对吴致道:“听见没?天说,吾明日便能赚大钱。”
吴致被逗得发笑,转而面色一沉:“休得胡闹,取琴弦来。”泽林取来琴弦,道:“明天,说的是明天,明天吾去找肖彰啦。”
“好。”吴致道,“明天你再去,今天先干活。”说着,教泽林上弦。
便至明日清早,泽林要出门,吴致拦在门口。
“说是今天,缘何不让吾去。”泽林不满道。
吴致道:“今天么?不是说的明天?”
“啊?”泽林怒气陡升:“你,耍赖。”吴致关上院门,道:“你说的明天,吾可没耍赖。”
“哼!”泽林将琴往地上一摔,登时弦断琴折,怒气冲冲,奔回屋里。
“混账!”吴致喝道,“真是熊孩子!”
接连三日,泽林也不出屋,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吴致看来不是办法,便教肖彰前来,带其出去透透气。岂知那泽林跟着肖彰到了街上,立时生龙活虎。肖彰道:“你不是发蔫?怎地这么快便好了?”
“不骗骗老头,能放吾出来?”泽林咬着肉串。
肖彰道:“行了,回去以后好好学琴,休惹师哥生气。”
“那你答应,教吾做生意。”泽林道。
“吾可不敢。”肖彰道,“师哥不同意。”
“你也怕师哥?”泽林道。
肖彰道:“这不是怕,是尊重。你这脾气,也该收敛。否则日后自立门户,也要吃亏。”
泽林摇头晃脑:“吾才不怕。俺自小在书院里,在矿山上,怕过谁?”
肖彰摇了摇头,道:“你小时候赶上运动,没好好学技艺、学做人,是以现在要补上。你看那小树苗,不规整着,长大就成了歪脖树。”
泽林挥着肉串,不以为意,道:“我啊,已经长成了,改不了啦!诶,这是个啥。”看见摆摊套圈儿的,立时凑上前去:“来,拿钱拿钱。”老板递过三个圈,泽林套中一个瓷娃娃,登时欣喜万分:“这个娃娃多少钱?”泽林道。
老板伸出三个手指头:“三钱银子。”
“吾花了一钱,倒赚了三钱。”泽林双眼放光,自语道:“城里真好,随便个地摊也能赚钱的。”看中个金元宝,道:“那个套中,也能拿走?”
“只要套中,便可拿走。”老板道。
“快、快拿钱。”泽林盯着金元宝,手肘推着肖彰。肖彰看着生气,索性径自走掉,突然拐杖被人夺去,险些摔倒:“你作甚?”泽林抱着拐杖,伸出一只手:“给钱。”
“不给。”肖彰负手道。
泽林道:“你不给吾钱,吾就不给你拐杖。”
肖彰心下更气,道:“混小子,怎也跟赤衣党学得土匪做派。”
泽林抱着拐杖,一翻白眼:“那你就跳着回去吧。”
肖彰无奈,只得掏出一两银子:“快还给吾。”
泽林道:“不够。”
“行行行,都给你。”肖彰扔过钱袋,泽林一把接住,丢下拐杖便跑。“喂,你倒是给吾捡起来啊!”肖彰叫之无用,只得勉力平衡,想要蹲下,一不小心,坐倒在地。伸手够不着拐杖,抬头求助,街上行人,皆绕路走,丝毫不敢近前。
“什么世道!”肖彰心下大骂,伸着一条腿,勉力够到拐杖,支撑着起身:“臭小子,等教吴致师哥收拾你。”一瘸一拐走着,消失于街市尽头。
“怎地套不中了?”泽林满头大汗,捏着最后一根竹圈,小心翼翼掷出,眼见套中金元宝,落地一弹,又落在别处。
“再来。”泽林喝道。
“还想玩,拿钱来。”老板伸手道。泽林一摸钱袋,空空如也,慌张道:“有小偷,偷了吾的钱,有小偷。”
“别喊、别喊。”老板敲着竹棍:“看看这满地竹圈,不都是钱。”泽林低头一看,满地竹圈,恍然道:“这……吾没套到金元宝,你还吾钱。”
“你花钱买机会,没圈到是你自己无能。走开!走开!别耽误吾做生意。”老板挑着竹棍,将泽林扒拉至一边:“小姑娘,来玩个套圈吧,一钱三个,百发百中。”
“骗人!骗人!”泽林嘴里骂着,走在街上。看见卖包子热粥的,也没钱喝,游游荡荡,天黑才回至泉语琴铺。见肖彰、吴致、严奉皆在堂上坐着,不敢入内,想绕至后院,只闻一声厉喝:“还知道回来!”
泽林身形一悚,被严奉提入内堂。
“胆子大了,还敢抢师哥拐杖!”吴致喝道。
“真没义气,你还告状。”泽林鄙夷道。
“你做了错事,还不准别人说!”吴致喝道。
泽林顶嘴道:“谁让他不给吾钱!”
“钱是吾的,你说给就给!跟那劫道的有啥区别!”肖彰不满道。
“你放心,吾以后自己赚钱,再也不要你施舍!”泽林喝道,奔入后堂。
吴致气得发抖,严奉道:“孩子大了,不能再像小时一般管教,不如教吾带上两日。见见世面,也知晓世道艰难,生存不易。”
肖彰道:“吾如他一般年纪时,不是也被师父如此教训。不过到了人世,失去琼林能耐,不好教训其罢了。”
严奉笑道:“肖彰师弟,现下不也很成熟了么?等长大些,便会好了。”
吴致叹了口气,道:“世道不比从前,眼观耳闻,皆是谦逊礼让,人之典范。唉……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喊打喊杀,吾只怕他学坏。”
泽林倒在床上,被子蒙头,只听房门打开:“休要耍小儿脾气,起来吃饭吧。”冯亭放下碗筷,泽林动了动,无有起身。冯亭阖上房门:“放心,那三个凶神恶煞的,都不在。再说,真要讨打,这破被子能保着不疼?”
泽林起身,坐于桌前,大口吃饭。
“师姐倒是好奇,你拿着钱,干什么去了?”冯亭取出针线,缝补衣服。
“关你啥事?”泽林负气道。
冯亭道:“你不想将那钱讨回来?”
泽林想了一想,道:“小爷有钱,不稀罕。”三两下,一盘菜扒拉进肚。
冯亭噗哧一笑,引得泽林好奇:“你笑啥?”
冯亭道:“吾笑那人好运气,平白无故骗了许多钱去,还碰上个大方财主,也不讨要。”泽林微一沉吟,探问道:“那是能要回来的?”
冯亭穿针引线,道:“便是能要回来,也得先知晓个来龙去脉。”
泽林转转眼珠,讲述个大概,最后道:“你可别告诉那三人。”
“放心吧。”冯亭叹了口气,道:“老百姓都知道,这买的没有卖的精,那金元宝要是能让你套了去,那老板岂不要去喝西北风,又怎会开摊赚钱呢?”
泽林想想也有道理,皱眉道:“那吾岂不是被他骗了,吾找他要钱去。”
“诶。”冯亭拦住道,“他看你是个小娃娃,怎会给你。让你严奉师哥去要。”
“啊?那他岂不知晓,笑话吾。不行。”泽林道。
冯亭放下补好的衣服,道:“吃一堑长一智。你只怕家里人笑话,却不怕外人骗钱,到底不是聪明的。”
“唉……”泽林叹了口气,道:“吾也想做生意,可是吴致师哥不让。”
冯亭道:“生意也不是好做的,你在这琴铺学徒,不也是一桩生意?你不好好学习,却总想着赚快钱,岂不浪费这现成资源?”
泽林一拍脑袋:“吾怎地没想到?”
冯亭笑道:“你这小脑瓜,整日里想的都是怎么对付几个师哥,却不往正处用。”
泽林不满道:“这个家里,就他们仨压着吾。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吾就要跟他们对着干。”
冯亭笑得前仰后合,道:“他们对你不好么?怎地压迫你?”
“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怎地不是压迫?”泽林皱眉道。
“他们不让你做什么啊?”冯亭收拾碗筷。
泽林想了一想,好像自己想做的,无非吃喝玩乐,也不甚光彩,是以摆了摆手:“反正他们总拦着吾便是。”
“你等着。”冯亭端了碗筷出去,吴致上前道:“谈好了?”
“嗯。”冯亭点了点头,道:“街上套圈的,输掉了。”
“什么!竟敢去赌!”吴致大怒,便要进屋揍人,肖彰拦住:“好容易劝好了,别浪费师姐气力。”吴致面色微红,道:“不成,吾去将钱要回来。”
“还要什么?无事惹事,也是麻烦。”严奉道,取出一袋银子,递给冯亭。冯亭转入屋内,撂下一袋银子,泽林张大嘴巴:“这么快便要回来了。”说话间,伸手要拿。
“诶。”冯亭拢着银子,道:“师哥要回来的,可不归你。”
“吾还不稀罕。”泽林翻了个白眼。
冯亭道:“不过,倒是可以借给你做生意。”
“嗯?”泽林一听有戏,竖起耳朵。
冯亭道:“吾跟吴致师哥说好,你在琴铺做了多少琴,卖出去钱都归自己。只是这原料得自己买。”说话间,将钱袋推至泽林面前:“这是借给你的本金,生了多少钱算你的,这本金可是肖彰的。”
“好。”泽林满心欢喜,一口答应。
自此之后,泽林每日勤奋做琴,吴致看在眼里,喜在心内。(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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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