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铁骨金心(2)
泉山。
夏雨初霁,晨林清新。玲珑提着篮子采蘑菇,忽地看见一只漂亮蝴蝶,提步追将上去。蝴蝶飞了甚远,落于荷叶之上,饮着露水。
“这下捉住了!”玲珑踮着脚尖,悄悄靠近,起手一捏。岂料还是慢了半步,蝴蝶飞走了,玲珑气不过,提步再追,怎奈便是运使轻功,总是差了寸许。不知不觉,日上三竿,终于铺开手绢一兜,将蝴蝶网住:“终于捉住你了,哼!”抹抹额汗,系好手绢,放入篮子,方才发现自己只顾捉蝴蝶,忘记采蘑菇。
即刻运起轻功,回返蘑菇林里,已是午时。玲珑俯身要采,却发现偌大树林,一个蘑菇也没有了。“方才还有成片的白蘑菇,怎地一下子便没有了。难不成是找错了地方?”心下焦急,飞身上树,看见记号:“也没错啊。啊!那里有!”飞身落于树根,阴凉处果然生着几只白蘑菇。摘下放入篮子,晃晃荡荡。
“怎地不至半日,就都不见了,难道被野兔吃掉了?”心下恼怒,踏步于林中,并无野兔痕迹。跪地查看,方才发现,蘑菇并非被吃掉,而是枯萎无状,被草丛掩映。
“原来你们在这里。”玲珑摘下几株,眼见方才精神饱满的白蘑菇,转眼之间,枯烂成泥,忽地心酸不已,眼泪簌簌而落。
“午时过半,无料作餐饭。”景阳悄步近前,“缘何在此哭泣?”
玲珑捡起灰泥,眨眨湿漉睫毛,道:“蘑菇都死了。”
“呵。”景阳笑道,“不必哭泣,明日还会长出来的。”
玲珑看着脚下蘑菇,口中吟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1]”看着篮中:“来时蘑菇还活着,不过去捉蝴蝶,回来蘑菇就入土了。蘑菇之一生,太短暂了。”
景阳打趣道:“若是方才被你摘下,如今进肚,岂不更短?”
“哼!”玲珑扔掉灰泥,却又伤心,捧了泥土,安葬死去的蘑菇:“可惜尔等性命太短,安息吧。”忽地仰头,起身转了几个圈,指着头顶之树,道:“这是大椿么?”
“你说呢?”景阳道。
玲珑拾起一片巴掌叶子,自语道:“是梧桐树,性命不过数十年。那吾呢?人之性命,可以活多久?”
“不过百年。” 景阳眉宇泛着些许忧伤。玲珑俯首见土,道:“它们之生死,尽在吾眼中。可是吾等之生死,又在谁人眼中?”抬首望天,道:“天上,也会有人看着吾等么?吾等,也便如这朝菌一般?”
“大概吧。”景阳道。
听闻此语,玲珑眼神凝然,叹了口气:“如此,一生又苦又短,又有什么意义呢?”
“呵。”景阳笑道,“你年龄尚小,人生意义,长大后自会明白。”
玲珑若有所思,看着草地土堆,点了点头:“死亡,便是生命之归宿,对么?”
“不死,何来生也?”景阳道,“明早再来,还会看到,满林朝菌,生命蓬勃。”
玲珑仰望天空,出神道:“那这天呢?地呢?也会逝去么,又是什么时候?”
景阳叹了口气,道:“大概吧。不过,吾等有生之年,是不会看到的了。”缓笑一声,道:“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2]”吟罢,身展长琴,捻拢复挑。
玲珑呆然若望,日光灿灿,忽地低眉,但见死灰泥地,蓬勃新生:“好多白蘑菇,长出来了。”玲珑转悲为喜,提着篮子要采蘑菇,却见其内蝴蝶,奄奄一息。心下一惊,解开丝绢,蝴蝶生机渐复,缓振彩翼,飞入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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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云崖。
晨风清冽,幽幽凛香。一个柴童,缓缓上山,叹道:“唉,又喝醉了。”放下柴禾,生起一堆火来。但要离去,忽觉身后落凤,转过身来,但见一人,锦衣罗帽,身负瑶琴,眼望醉酒之人,叹息一声。
“先生是大哥的朋友?”柴童道。
景阳点了点头,道:“多谢你,照顾他……还有这株梅花……”
柴童走近其前,道:“其实,这株梅花,也教会吾很多。吾娘卧床不起,不久之前,爹亲也摔断了腿,只剩吾一人,撑持整个家。”说话间,眼圈泛红,抽噎一声,抹了下鼻子,露出笑容:“不过,每次看到这株梅花,在这冰天雪地间,不畏寒冷,独自绽放。吾就对自己说,无论多苦,都要坚持。”抹抹眼睛,道:“可是不知怎地,这么漂亮的梅花,总被雷电劈断,只吾见到就有三次……不过不久之后,它总能慢慢恢复伤口,不惧电闪雷鸣,依然开花……”
柴童抽噎一声,忽地抬首道:“是不是当真天道不公,好人歹命,这么好的梅花,偏要遭雷劈?”景阳一甩拂尘,道:“凡事皆有因果。而这因果,却如长江之无穷,非以一生可丈量。”转向柴童道:“你可否帮吾一个忙,也帮这位大哥一个忙?”
“好。”柴童道,景阳附耳云云,柴童挑柴下山。
景阳一甩拂尘,红梅化光,铁骨金心,收入袍袖之中。
午时将近,纳兰庭芳终于睁眼,头痛欲裂,手按酒坛,举起入喉,却是冰水,激面醒心。日头高照,山风依旧凛冽。
“梅、梅呢?”纳兰四处找寻,别无踪影。便在此时,一个柴童,哼着山歌,咿咿呀呀,进入视线:“大哥,你醒啦!来,吃饼子。”说话间,放下柴火,取出干粮,分与纳兰吃。纳兰推开干饼,皱眉道:“此处红梅何在?”
“啥?”小英不解。
纳兰焦急,走至崖边,道:“此处原来有一株梅花,缘何不见?!”
小英皱眉道:“此处皆是山石,哪里来的花草?大哥定是喝多了。”
“吾清醒得很。”纳兰喝道,“你也见过,还说此红梅傲然冰雪,激励于尔。”小英摇摇头,咬了一口干饼,道:“没见过。”纳兰怒气冲冲,揪起小英衣领:“你怎可说谎?!”小英眼神惊恐,险些落泪:“刘大哥,你干啥?”
“刘大哥?”纳兰手一松,小英落在地上,抹抹眼睛,道:“给你饼子,吾走了。”说罢,挑起柴禾欲走,纳兰拦在身前,微微一笑,道:“小英,你还认得吾?”
“当然喽。”小英道。
纳兰双手抱臂,道:“那你知晓吾姓甚名谁,缘何在此?”
小英咧嘴道:“刘大哥,你可别逗了,吾还要回家照看爹娘,明日见。”说罢要走,纳兰拦住,小英不耐道:“你是俺村里的刘大哥,整日酗酒,喝得老婆跑了,房子没了,到山上躲债。”抬眼道:“都是吾好心,每日给刘大哥送饼。”
“哈!哈哈……”纳兰闻之大笑,道:“胡说!吾乃武平王,爱妻死于此地,因而终日悼念。”
“啥王?”小英不解,伸手踮脚,摸摸额头:“大哥可是发烧?”纳兰气得走开,小英道:“那便是酒醉未醒。”说罢,踢着酒葫芦,便要下山。
“小英!”小英回首,但见纳兰东翻西找:“待吾证明给尔看,吾乃堂堂王爷……紫金枪,紫金枪……在哪里?”找寻不到,急得满头大汗。
小英道:“什么霸王枪,戏台上才有。大哥您别开玩笑了……”纳兰心焦至极,喝道:“怎地没有!”转身指着悬崖,道:“吾曾在此跳下,又被风吹回来。”
“大哥别做梦了,当心讨债人追来,吾先走了,拜拜。”小英欲走,岂不料纳兰心下一横,纵身入谷……
……再醒来时,头痛欲裂,手按酒坛,举起入喉,却是冰水,激面醒心。日头高照,山风依旧凛冽。
“梅、梅呢?”纳兰四处找寻,别无踪影。便在此时,一个柴童,哼着山歌,咿咿呀呀,进入视线:“大哥,你醒啦!来,吃饼子。”说话间,放下柴火,取出干粮,分与纳兰吃。纳兰推开干饼,皱眉道:“此处红梅何在?”
“啥?”小英不解。
纳兰焦急,走至崖边,道:“此处原来有一株梅花,缘何不见?!”
小英皱眉道:“此处皆是山石,哪里来得花草?大哥定是喝多了。”
“小英,你还认得吾?”纳兰皱眉道。
“当然喽。”小英道。
纳兰皱眉道:“那你说!吾姓甚名谁,缘何在此?”
小英吓得怕了,哆嗦道:“你、你是俺村里的刘大哥,整日酗酒,喝得老婆跑了,房子没了,到山上躲债。”
“怎会如此?”纳兰百思不得其解,头痛欲裂,小英探问道:“大哥,你不是做梦吧?”
纳兰指着悬崖道:“吾曾在此跳下,又被风吹回来。”
“大哥是做梦吧,不过还是要当心讨债人。”小英说罢,扔给他个干饼,一路小跑,转眼不见踪影。
“做梦?吾不信!”纳兰望着崖底,山雾弥漫,心下一横,纵身入谷……
……再醒来时,头痛欲裂,手按酒坛,举起入喉,却是冰水,激面醒心。日头高照,山风依旧凛冽。
小英躲在草丛中,悄声道:“先生,已经十天啦!到底行不行?”景阳点了点头,令其出去。小英哼着山歌,咿咿呀呀,进入视线:“大哥,你醒啦!来,吃饼子。”说话间,放下柴火,取出干粮,分与纳兰吃。纳兰推开干饼,皱眉道:“当真是梦?小英,你说吾是谁?”
“刘大哥,你怎地说笑?”小英啃着干饼。
纳兰喃喃自语,道:“吾是俺村里的刘大哥,整日酗酒,喝得老婆跑了,房子没了,到山上躲债。”
“刘大哥,你可要当心讨债人。”小英说罢,递过个干饼。纳兰摸摸胸口,一个饼子也无,纳罕至极:“当真是梦?小英,吾是在做梦吧?”小英重重拍了一下他,道:“疼就不是梦。”
“但是为何,此情此景,仿佛在梦中发生过?”纳兰茫然不解。
小英道:“吾也做过梦,梦见吾是王上,还有好多妃子。但是梦醒了,就啥都没了。”
“梦醒了,就都没了。”纳兰双手抱头,喃喃道:“梦醒了,就都没了……”忽地起身,爽朗一笑,提步欲行。
“大哥,你去哪里?”小英道。
“黄粱一梦,终成泡影。”眼望远处山高云阔,纳兰朗然一笑,道:“梦醒了,去为自己而活。”便在此时,雷霆万钧,紫金乍现,于黄沙散尽处,昂然傲立。
“这——”纳兰怔住,一时之间,竟难分醒梦。
“七年一梦,终归醒觉。”景阳道。纳兰回身,竟见故人,心下了然:“是你……”
“莫再沉湎过去,为自己而活罢。”景阳擦肩而过,提起紫金枪,飘然远去。
“小英,究竟怎样回事?”纳兰道。小英拱手道:“纳兰大哥,随吾来。”挑起柴禾,回至村中,打开家门,其父推磨,其母烧饭,纳兰讶异:“怎地都好了?”
其母端上饭菜,小英道:“那位先生予吾两颗药丸,吾爹娘吃了,不过十日,便即痊愈。”
“当是还魂丹。”纳兰道,“他还说什么?”
小英道:“先生说,守住善心人性,终有一日,否极泰来。”
“终有一日,否极泰来。”纳兰默然重复。
泉山。
铸兵炼炉,烈火熊熊。寒梅铁骨,紫金之枪,炼出水弦、火弦,落于琴上。
“五弦只剩一弦。”景阳叹道,“前四句已解,这第五弦,又在何处?冰身玉魄坤德盛,此又作何而解?”仰望星空,祸星已至顶峰,渐有衰微之象。叹了口气,收起瑶琴,回返山舍。(待续)
[1] 语出:庄子《逍遥游》
[2] 语出:苏轼《赤壁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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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