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習號”盤了幾天板兒,新來乍到又不敢太活躍,屁股上的板瘡瘋起來,只好不斷地往襠裏墊紙,睡前輕輕揭下,都板成一個整片,值班時就手扔廁所去。疤瘌五見了,就攛掇我跟來組說,要看醫生,來組冷漠地說:“下組看去吧,比你厲害的有的是,板瘡、大疥、抽風的,花樣多著呢。”
9月12日的W市,天清氣朗,而我居然可以短暫地享受一下。這樣的機會已經久違。現在是西曆2001年。當日,我無從知曉,當拉登那個老頭弄幾架飛機紮進美國世貿大樓時,在這世界上還有多少大大小小的故事在發生著,一切與此有關無關的生命的苦樂悲歡的糾葛,距離我都如此遙遠——依賴手臂、目光以及想象都無法企及的遙遠——因爲此時,我不在你們中間。
開完了會,我把《感想》給了金魚眼,金魚眼先學習了一遍,然後把臉一耷拉,開始向舒和發難:“舒和——你甭紮旮旯裝土豆,怎麽回事吧!”
天色漸漸有些拉晚兒,晚飯時間早過了,號筒裏什麽動靜也沒有,其他號兒的押犯肯定也知道發生了大事,都沒有起哄要飯,怕在風頭上惹了哪位帽花爺爺的盛怒。
回了號兒,大家剛要午休,看我進來,又都支起了身子。仿佛凱旋的英雄,先跟大夥一塊興奮了一下,小不點開始抱著一摞飯盆兒,給弟兄們分菜。我把家裏送進來的兩隻燒雞(已經讓管教檢查過)放金魚眼他們前面一隻,另一隻舒和我們那邊留著受用。金魚眼假惺惺推辭一下,就讓豐富收拾起來了。
舒和厚厚的一摞信,壓得我心重。我再沒心思跟他討論他的案子,版本太多了,不知道哪是貓膩,事實已經不可能還原,比如陳兆一的原籍,比如老周究竟借了陳兆一多少錢,比如高利貸的事情等細節,他以前都跟我們說過,和他的信好像都有些出入,追究已經沒有意義,我寧願相信這最後的一個版本。
我們被穆管帶上樓時,正碰上勞動號的胖子抱著鋪蓋,跟著管教往下走,一臉的苦惱。施展搭言兒道:“放了?”“錛了。”胖子簡單地說。
樂樂、豹崽和金魚眼每天還紮在一個槽子裏吃食,沆瀣一氣,其他人也都按部就班,鷹是鷹鳥是鳥的,看不出什麽圖謀不軌的迹像,我緊張了兩天,也不很在意了,覺得舒和神經質。舒和跟我們說了越獄那事後,似乎也覺得不妥,關照我和常博千萬別亂講,然後就不再提這個茬兒了。
別看開完庭怎麽誇張地消沈,樂樂一直以爲自己過不了10個,他說第一被告也就無期,畢竟就是一群孩子瞎胡鬧,給社會添了點膩歪罷了,連人命都沒出過啊。
楊譽贏進來的當晚,常博被臨時擠下來,偎在我邊上。金魚眼躺在地上靠門的地方乘涼,豐富正給他從頭到腳地按摩,舒服得這傢夥一個勁叫床,騰出空來,他沖鋪底下說:“你們倆別白話啦,沒看別人都睡了嘛……嗷,再往上來點……哦,哦……”
這過了十天左右,前鋪幾個正叫鬧著,胡管大步走過來,先訓斥了一句:“別瞎雞巴鬧騰啦!都給你們挂上就老實啦!”然後看著豹崽,笑逐言開地說:“臭小子命不賴啊。”
豹崽他們那組案件,連續開了兩天庭,豹崽回來一直說效果不好。“媽的在分局都下了起訴,要不是趕上‘嚴打’,也不至於升上來,這人該倒楣,放屁都閃了腰。”
監舍裏的夜色總是提前降臨。吃過晚飯,也不用“打坐”,電視沒什麽好看, 一群人像往常一樣,很是無聊,金魚眼把幾個礙眼的先哄板下去了,擴大一下表面空間,也散散悶熱的感覺。
這天吃過早飯,進了開水,中產階級們照舊每人沖了一杯奶粉,放腳邊涼著。劉金鍾的一袋奶粉可以喝兩個來月,每次只倒薄薄的半個杯底,豐子傑在的時候,說他那叫“透明的牛奶”,這玩笑一直沿用著。劉金鍾說:“我就是找一喝奶的感覺,覺著沒虧自己就得了。”
豐子傑果然如期下了隊,金魚眼也終於被扶正了。以前光聽說最沒本事的人才當官,現在知道那多少有些嫉妒的成分在內,當官是需要“能力”的,領導老百姓還好糊弄,領導流氓就不同了。金魚眼和豐子傑一比,就看出成色不一樣了。雖然積蓄了充分的熱情,又有政府在後面給撐腰,大夥還是不買他的帳,先前,哪幾位爺聊天聲音太激動了,豐子傑只要輕咳一聲,或躺在那拿手指敲兩下鋪板,立刻就見效;放金魚眼這裏,就得嗷嗷叫才壓制得住。金魚眼這個領導,人氣忒差,有流氓氣,沒流氓義,政府一手提起來的,光看著帽子高了,其實是一跳蚤,就窮蹦達能耐。
第三章:換湯熬藥(1)換屆前夕6月25號,龐管就來通知豐子傑說:“明早上穿利落點啊,六二六了,公判。”豐子傑這兩天正等判決等得上火呢,公判的可能性也早考慮到了,這是搞運動留下的後遺症,趕上什麽日子了,就整什麽事兒。豐子傑當時跟龐管笑道:“行啊,臨走配合一下政府,也算給禁毒宣傳做點貢獻吧。”
那傢夥把鋪蓋在號筒裏放下,臉正對著我們號門蹲下,勞動號的胖子和一個瘦老頭跟往常一樣,被值班的穆管招呼出來,一件件檢查他的隨身物品。看那小子眉目有些刁鑽,蹲在那還不安分地亂翻眼珠子呢,豐子傑沖外“嘿”了一聲:“嘛案?”
(7)黑洞香香調走了,前鋪的幾個,尤其是金魚眼,還不斷隔牆騷擾他,那邊也積極反饋過來修理諜報的具體消息,不過,估計這兩天他也該轉到他戶口所在地的分局了。晚上提起來,豐子傑感慨地說:“看著人家出了門就回家,我呢,出了這個門,就得進那個門,唉,大家以後好好盯自己的案子吧,往好處打,我是沒戲了,再好也就無期了。”
】(5)大臭東哥走後,基本上就很少有人再議論了,後來提起,只說那次走鏈的聲勢真是浩大,說給後來的人聽,說的時候表情都很滿足,似乎炫耀著:我見過那樣浩大的聲勢哦。有時我們也拿大臭開玩笑,說你肯定是死刑了,走的時候不喊兩句口號麽?大臭說我喊什麽呢?沒想過。舒和說:“你就喊:二十年後又是一個好廚子!特感人,趕明兒我上刑場的時候,就唱祝你生日快樂。”
(3)金魚眼 金魚眼把一個跟他小跑的流氓給撂了,多起搶劫傷害案,時間地點人物事,一個要素也不少,讓公安機關辦了個漂亮的鐵案,估計那小子的命是保不住了,金魚眼好啦,據說這小子原來弄不好得給斃了,這一立功,又趕上政府正積極兌現承諾的大好形勢,頂多也就判個死緩無期的,一條狗命算是撿回來了。
第二章 素質教育 (1)死亡遊戲呆了一些天,跟裏面的人就有些熟絡起來,發現自己對這裏還是有誤解的,首先這“辰字樓”早已不是專押死刑犯的樓號,現在的犯人,像大客車一樣,是客貨混裝的。而且,關於死亡的話題,也並不像我估計的那樣是個禁忌,那幾個注定要被槍斃的犯人,也並不反對偶爾談論“死”字。
(3)舒和舒和是值得先單獨寫一寫的人。舒和的確是研究生的學歷,經濟學碩士,捕前在一家著名的德國公司做總裁助理,有26萬的傲人年薪,還要去詐騙,真是的。我進去的時候,舒和已經在市局關押了近半年,涉嫌金融票據詐騙,580萬的數額。舒和說如果“撞”不出去,應該是死刑。其實豐哥說他根本死不了,那小子騙的錢都追回來了不算,股票帳戶上還賺了一萬多呢,這種情況,也就判個無期。而這個結果更是舒和不能面對的。
第二單元 市局看守所第一章:資格驗證(1)初入虎穴警車停下來。市局到了,程剛下車去辦手續。我偏頭看一眼外面,灰色的圍牆少說有五米高吧,看著很厚實,心裏先壓抑起來。這裏和當年遊平被關押的監獄共用一面大牆,聽說那所監獄已經搬遷到郊外了,現在只盛夏一個空殼子,將來不知道要改成什麽,希望能徹底地毀滅掉,建個花園什麽的。
在莊峰的淫威下,沒有受到明顯衝擊的,除了我們幾個“前鋪的”,大概就只有一個武當武二郎了。這一方面仰仗人家二哥不討厭,看著就是一本分農民,還長了個紅彤彤的好漢仗義臉,一般流氓,不給他面子都不好意思了。關鍵還是武二哥的案子敞亮,殺姦夫啊,明擺著比焦美雲那個強姦案上檔次。莊峰簡單扼要地評論說:“這樣的哥們兒,我高看一眼!”
張金憲被連續強行灌食三天後,終於妥協,當醫務警再一次光顧時,他看著那個長長的軟管,石破天驚地說了一句:“你也甭費勁了,我自己喝。”然後端起牛奶,悶頭飲盡。
(9)敏感話題二-壓制篇過年“放假”那些天,張金憲每晚都盤在鋪上練一套功,也沒人管他,管教一天也不露一次面,莊峰也不把他當回事,天天除了睡覺打牌就是拿鳥屁尋開心。鬼子依舊對老張充滿熱情,不斷求他給自己肚子裏也“下”個輪子,張金憲說你只要真心修煉,那個輪子自己就跑你肚子裏去了,到時候就不用你練它,它每時每刻都在練你了。
(7) 插翅難飛 照片事件後,蔣順志的地獄生活就沒有中斷過,只要沒有例外,折磨這個可憐的安徽人就成了法定的節目,陳鬼子管那叫“每日一歌”,莊峰欣賞這個題目。蔣順志的鼻梁骨斷了兩天才報告管教,押到縣醫院做了個簡單的正型手術,要不是蔣順志苦求莊峰,可能還要拖下去。當時我在旁邊說了兩句好話,蔣順志感激地目光使我心疼不已,我說要謝你謝莊哥,要怨你怨自己。莊峰對我的總結還算滿意,說安徽聽見了嗎?都是你自己作的,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
(5)悲慘世界初四,開始發豆子了,大家有些心野,在院子裏一個勁駡街。因爲天太冷,別的號兒都已經把勞動現場挪到屋裏,莊峰嫌髒,說影響空氣,只要沒有風雪,堅持叫大家在外面撿,只有畢彥和阿英獲准在屋裏靠門的地板上幹活,我和鬼子有時候閑得難受,也湊過去跟他倆一塊撿撿豆子,下基層體驗一下生活。
莊峰這個混蛋是典型的流氓,這不僅表現在他殘無人道的鐵碗統治上,在講究哥們兒義氣方面,也絕不含糊,可爲標榜。在不侵犯自身利益的前提下,莊峰對“知識份子”還是尊重的,這一點在我身上體現得很好。對那個趟著腳鐐的武當,在瞭解他的案情以後,莊峰也很開面兒,不時給二哥扔過兩棵煙,有吃不了的東西,除了小勞作畢彥,一般也賞給武當了,武當很知足,背後跟我說莊哥很像真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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