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牆的監獄 (6)

——中國生存現狀白皮書
夏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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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認,晚期資本主義所呈現的,物質的超/非真實性現象和佛教對物質世界的徹底割離有本質上的差異,然而終極而言,這兩者所觸及的物質與非真實之間的張力同時指向了一種對物質的懷疑與不信任(後者對佛家而言尤其如是) —即指向物質對更深層真實的消解這樣的物質懷疑主義。在這裏,佛教所指涉的深層真實無疑是形而上的彼岸世界,而資本主義則沒有明確的指涉,因為在這裏,虛實和真偽彼此替換,真實和虛假之間的疆界已被抹除。這或許是更大的虛無主義,因為物質所抹除的不是另一個世界,而是真假兩者與區分它們的可能性的同時抹除。

這貌似唐突的類比背後因此蘊藏了一個重要的分野。出於一種歷史的吊詭,當代中國呈現的是一個極為特殊的現象:透過唯物主義共產極權的凹凸鏡所映照的資本主義病徵。我們可以稱之為“物的統治”,即一種以佔有為導向的生存方式,以佔有本身為目的的目的論。在這樣的生存導向下,所有的事物皆被物化,萬物皆可盜賣:農田、沙石、森林、民房、人 (女人、男人、小孩、嬰兒、器官)。和早期帝國主義在殖民地對土著的掠奪不同,這裏牽涉的是對“物”的不同界定。對“人民”和“擁有”的不同界定。正因為這是在理論上而言,無產階級早已被解放的國家,以上與時間逆向而行的再界定才如此匪夷所思。與民主資本主義社會的巧取豪奪和基本上雙向的人的物化不同,人民共和國“物的統治”下所呈現的是各種最野蠻、公開的強盜行為,最私密的界線的跨越,以及在精神全方位的撤退之下,荒蕪的沙灘上遺下的一種荒涼的,歡樂的“商品極權”。這是當代中國一個公開的秘密:在這偽造的歡樂之下,是一種無比沉痛的悲觀主義。是沒有解藥的絕望。

早在1978年寫<無權力者的權力>的時候,哈威爾即已認識到消費主義對人類道德的腐蝕性。他犀利地指出:“後極權主義體制是建立在獨裁政體與消費社會的這個歷史性的遭遇之基礎上的。”共產黨解體前後的蘇聯、東歐人民對資本主義愛恨交織的矛盾心理是我們上好的明鏡,而蘇俄哲學家在統攝整體人類未來的視野下進行的,對工業文明和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批判,以及他們以極大的熱情對大自然的破壞、道德危機虎尾春冰的現狀發出的預警,更是我們自身在對於民族道路思索的時候必要的參照。

根據一種普遍的認識,中國人屬於世俗傾向強烈的民族。和十世紀以來深植在東正教信仰中的俄羅斯民族不同,在經濟改革初期,中國人民雖然也曾有如前蘇聯在小範圍內的市場經濟實驗初步成功時(如“十月區域”的嶄露頭角)生出來的反商業化,反私有制的複雜心理,卻並未醞釀成具體行動。在前蘇維埃,深陷泥沼的民生促成了不盡相同的發展。出於對剛起步的資本化下極少數人暴富這個現象本能上的抗拒,以及他們依附了大半輩子的共產烏托邦共用意識,1990年五月,生存受到嚴重威脅的蘇聯工人高舉“私有制下臺”、“市場經濟=寡頭政治的權力”等標語來到了戈巴契夫站立的觀禮台前。與此同時,另一批遊行隊伍高聲叫囂著“共產黨:別抱任何幻想。你們已破產” 、“馬克思-列寧主義躺在歷史的垃圾堆上”來到了紅廣場。

反觀中國,一個歷史的嘲諷是:當初被排擠在社會就業體制邊緣的前勞改犯、右派等人成了經濟改革初期最早受惠的“個體戶”。在政府以巧換名目的方式把資本主義以“市場經濟”的名稱偷渡到人民共和國,而共產黨內反對私有化的聲音繼續散發使人迷惑的煙霧同時,長期處於物質匱乏的人們生出了不加掩飾的拜物教,擁抱了市場經濟。對於個體戶和私有制的歧視很快退去,“下海”成了遍地開花的現象。然而不出多久,人們發現必須有人為改革付出代價:第一批在國營企業改革下被迫下崗的工人。雖然如此,在卷起袖子各顯神通的整體社會興奮狀態下,這些工人自謀生路的暗淡身影被沖淡了。

1992年,鄧小平一錘定音之下,以脫韁野馬的速度朝前猛奔的改革帶來了越演越烈的弊端:腐敗、拆遷、圈地、節節攀升的學費,以及在毀棄的農田裏蓋起來的一座座污染水源和空氣的工廠。山河滿目瘡痍,發展中的城鄉塵土飛揚。與此相對應,下崗工人的數字開始如洪水般節節攀升,“失業”成為千萬工人心頭的陰影,無數人被邊緣化,淪為赤貧者。什麼時候開始,下崗工人抗爭的身影逐漸成為嵌入改革核心的圖景。而在如走馬燈轉般一天天蛻變的城鄉風景裏,人心開始了難以逆轉的化學變化。

在最初的抵拒之後,俄羅斯並沒有避免少數人成為巨富,多數人(尤其是偏遠地區和老一輩的人)貧窮如昔的命運。而在中國,在反官倒、要求政治改革的六四民主運動被武力壓垮後,即不曾再出現來自民間的,對資本化痼疾的實質抗拒。六四後最初一兩年,執政者曾重新強調公有制的主導地位,卻因導致企業破產和失業而告終。在思想界,1998年起對中國改革的反思很快在兩年後遭到了嚴厲的打壓。自此,替那些為了改革而付出悲慘代價的,占人口80%以上的底層人民訴求的聲音被消音。在共產極權的誘導脅迫下,中國一步步成為欲望取向的消費主義社會,成為全世界資本家垂涎三尺的市場。

在這“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下,人民共和國見證了如深淵一般,在國土上悄然裂開的貧富差距,以及瘋狂地獵取民脂民膏的貪官污吏。各種資源朝沿海地區傾斜,資本化所累計的財富向不到百分之五的人手裏積聚。生活在底層的人民(包括9億農民和4萬8千下崗工人)開始點滴在心頭地體悟這一場經濟改革對他們自身真切的意義。以不盡相同的方式,知識份子之間出現了分化。一部分人被收編入政治或經濟利益集團,領取了他們在這場經改中毫無榮耀可言的收穫,另一部分人則帶著他們被箝口結舌的知識和才能,被推擠到消費社會的邊緣。

為了徹底理解中國所面臨的困境,我們需要指出在“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後隱含的,一個巨大的虛偽。當一個現代國家對於定義自身的體系之命名採取一種極度不誠實的,瞞天過海的態度,以社會主義之名行資本主義之實;在更深刻的層面上,更以共產極權之政治實體行“化公為私”(即共產社會化私為公的大逆轉)之非法經濟運作,它的非道德性是不能忽視的。其非道德性的絕對化在於這種化公為私,事實上,是一種與民主資本主義體系完全悖反的大掠奪。正如經濟學者何清漣所指出,這種表裏不一的不真誠,這種不講任何原則的國家機會主義,導致官方意識形態的破產,更在失去一切道德依據之下徹底敗壞了社會風氣。

中國的經濟改革是在國家機會主義下誕生的怪胎。我們不得不看見:在為虛偽和非道德所領導的社會,不斷生產出來的物質把人們的注意力從獨裁的實質移開 – 吃飽了的肚子隱藏了饑餓的靈魂。在極權統治下,市場經濟畸形發展,這個所向披靡,席捲著全球化的資本主義體系許多固有的弊病(如工人的異化、財富不均)被沒有任何禁忌,沒有任何阻礙地放大。無限諷刺的是,這些弊病正是人民共和國至今奉為圭臬的馬克思主義所批判的。所有的證據顯示:與歷史逆向而行的新中國製造出了一個龐然怪物:共產後極權主義、晚期資本主義文化邏輯、早期資本主義勞力剝削的三頭怪獸。

遲到者的咒詛

如何解讀當今中國這獨特的歷史現象?哈威爾所說的共產極權與資本主義接軌的歷史機遇在東歐及蘇俄已大致過去(雖然,我們需要留意蘇俄的獨裁傾向和戴上面具的共產黨幽靈),唯獨中國,不同於任何國家,繼續著這充滿了自我毀滅的災難性結合。為了更穩健地步入未來,我們必需在共產黨在中國解體之前同時認清百年來共產、資本這兩大陣營對人類生命在本質上的傷害,以免再度陷入魯迅在一百年前預見的,出於後來者的急切與短視,中國將由於對西方文明採取一種“至偏至偽”的模仿而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在後極權與資本主義並轡而行下的社會,可以想見,是一個弊病叢生的社會。這些弊病裏最根本的(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是人的異化。以難以抵擋的速度,消費主義使得精神已被閹割的人們進一步傾向於物質化、平庸化,沒有任何抵抗力地被迫成為馴良的消費者,在豐盛的物資中運轉自己被戴上腳鐐的生命驅動力。鄧小平南巡後,這個大英帝國治理香港這塊模範殖民地的策略被中國共產黨大力施行在自己的人民身上,所得的效果是同樣的悲慘。

較之政治上的獨裁,商品化所導致的無力感和文化不孕症更具有腐蝕性:它釜底抽薪地抽取了反抗的施力點 – 人們的意志力。對於文化根底原本就脆弱、受過蘄傷,或是因為急於“現代化/西化”而失去了文化上自我身份認同的民族,消費主義和它所導致的全面物化尤其致命。無論是在國民革命前即為西方列強瓜分的半殖民地,經濟改革後再度在文化和經濟上自我殖民的大陸;在擁有世界上最馴良,充滿了無處發洩的憤怒的被殖民者,在回歸祖國後成為深度殖民場域的香港;或是在歷經西班牙、荷蘭、日本殖民,美軍駐軍,經濟起飛後依然孤立於世界上的臺灣,消費主義所導致的文化衰頹症都能得到不幸的例證。

關於被殖民者在心理上所處的弱勢,范農的《全世界受苦的人》裏有透徹的陳述。從歷史的這一點回眸十七世紀以降,以爭奪原料和財富為目的的殖民帝國主義,以及從十九世紀末至今,以經濟侵略與掠奪市場為目的的新帝國主義,一個十分重要,然而並未被人們充分體認的事實是: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的三重剝削和模塑之下,第三世界國家為了被納入全世界的經濟體系以求生存,不得不陷入了西方新舊帝國主義為他們設下的軌道。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在完成了對最後一塊大陸:古老亞洲的侵略和吸收後,以科學、工業革命為基礎的西方現代文明影響已擴展到了世界的每個角落。與此同時,世界上主要的資本主義國家已完成了從自由資本主義到壟斷資本主義,即資本帝國主義的過渡。資本帝國主義是和二十世紀幾乎同時來臨的—關於這一歷史事實,歷經八國聯軍和辛丑合約的中央帝國有切膚之痛的領會。

這個歷史性發展的結果是第三世界國家(這其中許多是文明悠久的古國) 或所謂的南方(非洲、拉丁美洲、南亞)在生存與自我認同的雙重危機中逐漸偏離、喪失了遵循自身原本的軌道遷變的歷史機遇。就整體世界而言,這樣的發展同樣是不利的:在生存危機和惡性競爭下出現的強制性資本化、科技化使得世界文明日趨一元,從而導致了原本相互辯證、互補的不同文明喪失了為彼此提供另一可能的契機。而在整個現代文明與人類生存的大背景:自然之間,同樣生出了不祥的裂罅。文明與自然永不休止的辯證,正如我們所看見,災難性地向一端傾斜。(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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