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194)

吴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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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回   金酬外護遭魔毒 聖顯幽魂救本原(下)

  三藏道:「徒弟,這是怎麼起的?「行者笑道:「師父,進去進去!這裡邊沒狗叫,倒好耍子!」可憐把四眾捉將進去,一個個都推入轄床,扣拽了滾肚、敵腦、攀胸,禁子們又來亂打。三藏苦痛難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錢哩。常言道好處安身,苦處用錢。如今與他些錢,便罷了。」

  三藏道:「我的錢自何來?」行者道:「若沒錢,衣物也是,把那袈裟與了他罷。」三藏聽說就如刀刺其心,一時間見他打不過,只得開言道:「悟空,隨你罷。」行者便叫:「列位長官,不必打了。

  我們擔進來的那兩個包袱中,有一件錦襴袈裟,價值千金。你們解開拿了去罷。」眾禁子聽言,一齊動手,把兩個包袱解看。

  雖有幾件布衣,雖有個引袋,俱不值錢,只見幾層油紙包裹著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開看時,但只見:巧妙明珠綴,稀奇佛寶攢。盤龍鋪繡結,飛鳳錦沿邊。眾皆爭看,又驚動本司獄官,走來喝道:「你們在此嚷甚的?」禁子們跪道:「老爹才子卻提控,送下四個和尚,乃是大伙強盜。他見我們打了他幾下,把這兩個包袱與我。我們打開看時,見有此物,無可處置。若眾人扯破分之,其實可惜;若獨歸一人,眾人無利。幸老爹來,憑老爹做個劈著。」獄官見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將別項衣服,並引袋兒通檢看了,又打開袋內關文一看,見有各國的寶印花押,道:「早是我來看呀!不然,你們都撞出事來了。這和尚不是強盜,切莫動他衣物,待明日太爺再審,方知端的。」眾禁子聽言,將包袱還與他,照舊包裹,交與獄官收訖。

  漸漸天晚,聽得樓頭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點,行者見他們都不呻吟,盡皆睡著,他暗想道:「師父該有這一夜牢獄之災,老孫不開口折辨,不使法力者,蓋為此耳。如今四更將盡,災將滿矣,我須去打點打點,天明好出牢門。」你看他弄本事,將身小一小,脫出轄床,搖身一變,變做個蜢蟲兒,從房簷瓦縫裡飛出。見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靜之天,他認了方向,逕飛向寇家門首,只見那街西下一家兒燈火明亮。又飛近他門口看時,原來是個做豆腐的,見一個老頭兒燒火,媽媽兒擠漿。

  那老兒忽的叫聲:「媽媽,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財,只是沒壽。我和他小時同學讀書,我還大他五歲。他老子叫做寇銘,當時也不上千畝田地,放些租帳,也討不起。他到二十歲時,那銘老兒死了,他掌著家當,其實也是他一步好運。娶的妻是那張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針兒,卻倒旺夫。自進他門,種田又收,放帳又起;買著的有利,做著的賺錢,被他如今掙了有十萬傢俬。他到四十歲上,就回心向善,齋了萬僧,不期昨夜被強盜踢死。可憐!今年才六十四歲,正好享用,何期這等向善,不得好報,乃死於非命?可歎!可歎!」

  行者一一聽之,卻早五更初點。他就飛入寇家,只見那堂屋裡已停著棺材,材頭邊點著燈,擺列著香燭花果,媽媽在旁啼哭;又見他兩個兒子也來拜哭,兩個媳婦拿兩盞飯兒供獻。

  行者就釘在他材頭上,咳嗽了一聲,唬得那兩個媳婦查手舞腳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動,只叫:「爹爹!口樂!

  口樂!

  口樂!」那媽媽子膽大,把材頭撲了一把道:「老員外,你活了?」

  行者學著那員外的聲音道:「我不曾活。」兩個兒子一發慌了,不住的叩頭垂淚,只叫:「爹爹!口樂!

  口樂!

  口樂!」媽媽子硬著膽又問道:「員外,你不曾活,如何說話?」行者道:「我是閻王差鬼使押將來家與你們講話的。」說道:「那張氏穿針兒枉口誑舌,陷害無辜。」那媽媽子聽見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頭道:「好老兒啊!

  這等大年紀還叫我的小名兒!我那些枉口誑舌,害甚麼無辜?」

  行者喝道:「那裡有個甚麼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僧劫出金銀去,行者打死你父親?只因你誑言,把那好人受難。那唐朝四位老師,路遇強徒,奪將財物,送來謝我,是何等好意!你卻假捻失狀,著兒子們首官,官府又未細審,又如今把他們監禁,那獄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寧,報與閻王。閻王轉差鬼使押解我來家,教你們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攪鬧一月,將合門老幼並雞狗之類,一個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頭哀告道:「爹爹請回,切莫傷殘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遞解狀,願認招回,只求存歿均安也。」行者聽了即叫:「燒紙,我去呀!」他一家兒都來燒紙。

  行者一翅飛起,逕又飛至刺史住宅裡面。低頭觀看,那房內裡已有燈光,見刺史已起來了。他就飛進中堂看時,只見中間後壁掛著一軸畫兒,是一個官兒騎著一匹點子馬,有幾個從人,打著一把青傘,搴著一張交床,更不識是甚麼故事,行者就釘在中間。忽然那刺史自房裡出來,灣著腰梳洗。行者猛的裡咳嗽一聲,把刺史唬得慌慌張張,走入房內梳洗畢,穿了大衣,即出來對著畫兒焚香禱告道:「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侄姜坤三蒙祖上德蔭,忝中甲科,今叨受銅台府刺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絕,為何今日發聲?切勿為邪為祟,恐唬家眾。」行者暗笑道:

  「此是他大爺的神子!」卻就綽著經兒叫道:「坤三賢侄,你做官雖承祖蔭,一向清廉,怎的昨日無知,把四個聖僧當賊,不審來因,囚於禁內!那獄神、土地、城隍不安,報與閻君,閻君差鬼使押我來對你說,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陰司折證也。」刺史聽說,心中悚懼道:「大爺請回,小侄升堂,當就釋放。」行者道:「既如此,燒紙來,我去見閻君回話。」刺史復添香燒紙拜謝。

  行者又飛出來看時,東方早已發白。及飛到地靈縣,又見那合縣官卻都在堂上,他思道:「蜢蟲兒說話,被人看見,露出馬腳來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個大法身,從空裡伸下一隻腳來,把個縣堂躧滿,口中叫道:「眾官聽著:吾乃玉帝差來的浪蕩游神。說你這府監裡屈打了取經的佛子,驚動三界諸神不安,教吾傳說,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來一腳,先踢死閤府縣官,後躧死四境居民,把城池都踏為灰燼!」概縣官吏人等,慌得一齊跪倒,磕頭禮拜道:「上聖請回。我們如今進府,稟上府尊,即教放出,千萬莫動腳,驚唬死下官。」行者才收了法身,仍變做個蜢蟲兒,從監房瓦縫兒飛入,依舊鑽在轄床中間睡著。

  卻說那刺史升堂,才抬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門叫喊。刺史著令進來,二人將解狀遞上。刺史見了發怒道:

  「你昨日遞了失狀,就與你拿了賊來,你又領了贓去,怎麼今日又來遞解狀?」二人滴淚道:「老爺,今夜小的父親顯魂道:『唐朝聖僧,原將賊徒拿住,奪獲財物,放了賊去,好意將財物送還我家報恩,怎麼反將他當賊,拿在獄中受苦!獄中土地城隍俱不安,報了閻王,閻王差鬼使押解我來教你赴府再告,釋放唐僧,庶免災咎,不然,老幼皆亡。』因此,特來遞個解詞,望老爺方便!方便!」刺史聽他說了這話,卻暗想道:「他那父親,乃是熱屍新鬼,顯魂報應猶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卻怎麼今夜也來顯魂,教我審放?看起來必是冤枉。」正忖度間,只見那地靈縣知縣等官,急急跑上堂亂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適才玉帝差浪蕩游神下界,教你快放獄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強盜,都是取經的佛子。若少遲延,就要踢殺我等官員,還要把城池連百姓俱盡踏為灰燼。」刺史又大驚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寫牌提出。當時開了監門提出,八戒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

  行者笑道:「管你一下兒也不敢打,老孫俱已干辦停當。上堂切不可下跪,他還要下來請我們上坐,卻等我問他要行李,要馬匹。少了一些兒,等我打他你看。」說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縣並府縣大小官員,一見都下來迎接道:「聖僧昨日來時,一則接上司忙迫,二則又見了所獲之贓,未及細問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將前情細陳了一遍。眾官滿口認稱,都道:「錯了錯了!莫怪莫怪!」又問獄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睜看,厲聲高叫道:「我的白馬是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獄中人得了,快快還我!今日卻該我拷較你們了!枉拿平人做賊,你們該個甚罪?」府縣官見他作惡,無一個不怕,即便叫收馬的牽馬來,收行李的取行李來,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個個逞兇,眾官只以寇家遮飾。三藏勸解了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們且到寇家去,一則弔問,二來與他對證對證,看是何人見我做賊。」行者道:「說得是,等老孫把那死的叫起來,看是那個打他。」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馬,吆吆喝喝,一擁而出。那些府縣多官,也一一俱到寇家,唬得那寇梁兄弟在門前不住的磕頭,接進廳。只見他孝堂之中,一家兒都在孝幔裡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誑語栽害平人的媽媽子,且莫哭!等老孫叫你老公來,看他說是那個打死的,羞他一羞!」眾官員只道孫行者說的是笑話。行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師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等我去了就來。」好大聖,跳出門,望空就起,只見那遍地彩霞籠住宅,一天瑞氣護元神。眾等方才認得是個騰雲駕霧之仙,起死回生之聖,這裡一一焚香禮拜不題。

  那大聖一路觔斗雲,直至幽冥地界,逕撞入森羅殿上,慌得那十代閻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頭迎。千株劍樹皆敧側,萬迭刀山盡坦平。枉死城中魑魅化,奈河橋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陰司處處明。十閻王接下大聖,相見了問及何來何干。行者道:「銅台府地靈縣齋僧的寇洪之鬼,是那個收了?快點查來與我。」十閻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他,他自家到此,遇著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見地藏也。」行者即別了,逕至翠雲宮,見地藏王菩薩。菩薩與他禮畢,具言前事,菩薩喜道:「寇洪陽壽,止該卦數,命終不染床席,棄世而來。我因他齋僧,是個善士,收他做個掌善緣簿子的案長。既大聖來取,我再延他陽壽一紀,教他跟大聖去。金衣童子遂領出寇洪,寇洪見了行者,聲聲叫道:「老師!老師!救我一救!」

  行者道:「你被強盜踢死。此乃陰司地藏王菩薩之處,我老孫特來取你到陽世間,對明此事,既蒙菩薩放回,又延你陽壽一紀,待十二年之後,你再來也。」那員外頂禮不盡。行者謝辭了菩薩,將他吹化為氣,掉於衣袖之間,同去幽府,復返陽間。駕雲頭到了寇家,即喚八戒捎開材蓋,把他魂靈兒推付本身。須臾間,透出氣來活了,那員外爬出材來,對唐僧四眾磕頭道:「師父!師父!寇洪死於非命,蒙師父至陰司救活,乃再造之恩!」

  言謝不已。及回頭見各官羅列,即又磕頭道:「列位老爹都如何在捨?」那刺史道:「你兒子始初遞失狀,坐名告了聖僧,我即差人捕獲;不期聖僧路遇殺劫你家之賊,奪取財物,送還你家。是我下人誤捉,未得詳審,當送監禁。今夜被你顯魂,我先伯亦來家訴告,縣中又蒙浪蕩游神下界,一時就有這許多顯應,所以放出聖僧,聖僧卻又去救活你也。」那員外跪道:「老爹,其實枉了這四位聖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強盜,明火執杖,劫去傢俬,是我難捨,向賊理說,不期被他一腳撩陰踢死,與這四位何干!」

  叫過妻子來,「是誰人踢死,你等輒敢妄告?請老爹定罪。」當時一家老小只是磕頭,刺史寬恩,免其罪過。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謝府縣厚恩,個個未坐回衙。至次日,再掛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決不肯住。卻又請親友,辦旌幢,如前送行而去。咦!

  這正是:地辟能存兇惡事,天高不負善心人。逍遙穩步如來徑,只到靈山極樂門,畢竟不知見佛何如,且聽下回分解。(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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