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下)
「別說啦,凱薩琳小姐,親愛的!」我打斷她。「我不罵你,可是我不喜歡你那樣的作風。如果你還記得哈裏頓是你的表哥,和希刺克厲夫少爺是一樣的,你就要覺得那樣作法是多麼不恰當了。至少他渴望和林惇一樣地有成就,那是值得稱讚的抱負;大概他也不是單單為了炫耀才學習:你以前曾使他因為無知而感到羞恥,這點我不懷疑;他願意補救,而討你歡心。嘲笑他那還沒完成的企圖是很不禮貌的。要是你在他的環境中長大,難道你就會比較不粗魯些?他原來是個和你一樣機靈聰明的孩子;我很傷心他現在要受人輕視,只因為那個卑鄙的希刺克厲夫這麼不公平地對待他。」
「啊,艾倫,你不會為這事哭起來吧,會嗎?」她叫起來,我的真摯使她奇怪。「可是等等,你就可以聽見他背誦他的ABC是否為了討我歡喜,要是對這個粗人客氣是否值得了。
我進去了,林惇正躺在高背長椅上,欠起身來歡迎我。
「‘今晚我病了,凱薩琳,愛!’他說,‘只好讓你一個人說話,我聽著。來,坐在我旁邊。我准知道你是不會失信的,在你走以前,我還要讓你遵守諾言。’
「這時我知道我絕不能逗他,因為他病了,我輕輕地說話,也不發問,而且避免說任何激怒他的話。我給他帶來一些我最好的書;他要我拿一本讀一點點,我正要讀,不料這時恩蕭把門衝開,顯然是經過一番思索之後起了歹心。他徑直走到我們跟前,抓住林惇的胳臂,把他從椅子上拉下來。
「‘到你自己屋裏去!’他說,激動得聲音幾乎聽不清了;臉似乎腫脹著,憤恨已極。‘要是她是來看你的,就把她也帶去,你不能把我攆出去。你們兩個滾!’
「他對我們咒駡著,不容林惇回答,幾乎把他扔到廚房裏;我也跟著去了,他握緊拳頭,好像也想把我打倒似的。當時我有點害怕,我掉了一本書;他把書向我踢過來,把我們關在外面了。我聽見爐火旁邊一聲惡毒的怪笑,轉過身來,就瞅見那個可惡的約瑟夫站著,搓著他的瘦骨嶙峋的手,還顫抖著。
「‘我就知道他要趕你們出來!他是好小子!他對勁啦!他知道——唉,他和我一樣知道,誰應該是這裏的主人——呃、呃、呃!他幹得對!呃、呃、呃!’
「‘我們該到哪兒去?’我問表弟,不理會那個老東西的嘲笑。
「林惇臉色蒼白,還在哆嗦。那時他可不漂亮啦,艾倫。啊,不,他望著很可怕,因為他的瘦臉和大眼睛都現出一種瘋狂無力的憤怒表情。他握住門柄,搖它;裏面卻閂上了。
「‘要是你不讓我進去,我要殺死你——要是你不讓我進去,我要殺死你!’他簡直是在尖叫,而不是在說話。‘惡魔!
惡魔!——我要殺死你——我要殺死你!’
「約瑟夫又發出那嘶啞的笑聲來。
「‘喏,那是他父親!’他叫。‘那是他父親!我們兩邊都有點。不要理他,哈裏頓,孩子——別害怕——他碰不到你!’
「我抓住林惇的手,想拉開他;可是他叫得這麼怕人使我又不敢拉。最後他的叫聲被一陣可怕的咳嗽嗆住了;血從他的口裏湧出來,他就倒在地上了。我跑到院子裏,嚇壞了;我盡力大聲叫齊拉。她很快聽到了,她正在谷包後面的一個棚子裏擠牛奶,趕忙丟下活兒跑來,問我叫她幹嗎?我來不及解釋,便把她拉進去,又去找林惇。恩蕭已經出來查看他闖下的禍,他正把那可憐的東西抱上樓去。齊拉和我跟著他上了樓;可是他在樓梯上頭停下來,說我不能進去,我必須回家。我喊著他害了林惇,我非要進去不可。約瑟夫把門鎖上,宣稱我‘不必作這些蠢事’,又問我是不是‘跟他一樣生來就瘋瘋癲癲的’。我站在那兒哭,直到管家又出現。她肯定說他馬上就會好的,可是那樣大吵大鬧是不會使他好起來的;她拉著我,幾乎是把我拖到屋子裏來。
「艾倫,我幾乎想把我的頭髮從頭上扯下來了!我哭得我的眼睛都要瞎了,你非常同情的那個惡棍就站在我對面:竟敢時不時地吩咐我‘別吵’,而且否認是他的錯;最後由於我斷言我要告訴爸爸,而且他一定要被關在牢獄裏,還要被吊死。他怕了,自己也開始哭起來,又連忙跑出去掩蓋他那怯弱的感情。但是我仍然沒有擺脫他。等到最後他們強迫我走開時,我才走出屋子。當我走了還不過幾百碼時,他忽然從路旁的陰影裏出來,攔住敏妮,抓住了我。
「‘凱薩琳小姐,我非常難過,’他開始說,‘可那實在太糟——’
「我給他一鞭子,我以為他也許要謀害我呢。他放我走了,吼出一句他那可怕的咒駡,我騎馬飛奔回家,嚇得魂都要掉啦。
「那天晚上我沒跟你道晚安,第二天我也沒有去呼嘯山莊:我極想去;可是我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有時候怕聽說林惇死了;有時候一想到要遇見哈裏頓就要發抖。第三天我鼓起勇氣來,至少,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的心神不定了,我又偷著出去。我是五點鐘去的,走去的,心想我可以想辦法爬到房子裏去,逕自上樓到林惇的屋子裏,不讓人瞅見。可是,那些狗宣告了我的光臨。齊拉讓我進去,說‘這孩子好多了’,便把我帶進一間乾淨的鋪著地毯的小房間,在那裏,使我有說不出的快樂,因為我看見林惇躺在一張小沙發上讀著我的書。可是足足有一個鐘頭他不跟我說話,也不看我。艾倫,他有這麼一種怪脾氣。使我頗為狼狽的是,等他真的開口的時候,他竟胡說八道,說是我惹起了那場紛擾,不怪哈裏頓!我不能回答,除非是發火,我站起來,走出這間屋子。
他沒料想得到這樣的反應,於是在我後面送來一聲微弱的‘凱薩琳!’可是我不轉回去,第二天,就是我又在家的第二天,幾乎決定不再去看他了。可是就這麼上床,起身,永遠聽不到一點他的消息,多麼難受,因此我的決心在還沒有正式形成以前已經化為烏有了。以前好像到那兒去是不對的;現在又像是不去才不對了。麥寇爾來問我要不要套上敏妮;我說,‘要。’當敏妮馱我過山時,我認為自己是在盡一種責任。我不得不經過前面窗子到院子裏去,想隱藏我的光臨是沒有用的。
「‘小少爺在屋子裏,’齊拉看見我向客廳走去,她就說。我進去了;恩蕭也在那兒,可是他馬上離開了這房間。林惇坐在那張大扶手椅子上半醒半睡;我走到火爐跟前,用一種嚴肅的聲調,半認真地開腔:
「‘你既然不喜歡我,林惇,既然你以為我來是故意傷害你,而且以為我每次都是這樣,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讓我們告別吧;告訴希刺克厲夫先生你本不願見我,他不必再編造關於這事情的任何瞎話了。’
「‘坐下,把帽子摘下來,凱薩琳,’他回答。‘你比我幸福多了,你應該比我好些。爸爸盡說我的缺點,已經夠輕視我的了,很自然地連我對自己都懷疑起來。我懷疑我是不是完全像他時時說我的那樣沒有出息;我覺得十分不高興、苦惱,恨每一個人!我是沒出息,脾氣壞,精神壞,差不多總是這樣;你要願意,你可以說聲再見,你就可以擺脫一個麻煩了。可是,凱薩琳,對我公道一點:相信我要是能像你一樣討人喜、和氣、善良,我是願意的;甚至比和你同樣幸福健康還更願意些。你要相信:你的善良使我更深深地愛你,比起你的愛(如果我配承受你的愛的話)還要深些,雖然我曾經不能,而且也沒法不向你暴露我的本性,我很抱歉,而且悔恨;我要抱恨到死!’
「我覺得他說的是實話;我覺得我必須原諒他,而且,雖然過一會他又要吵,我還是一定又要原諒他。我們和解了;可是我們兩個人都哭了,把我在那兒的整個時間都哭掉了:不完全是為悲哀;但我的確很難過,因為林惇有那樣乖僻的天性。他永遠不會讓他的朋友們舒服,他自己也永遠不會舒服,自從那天夜晚,我總是去他的小客廳;因為他的父親第二天回來了。
「大概有三次吧,我想,我們過得很快樂,很有希望,就和我們第一天晚上那樣;以後的拜訪都是淒慘又煩惱的:要麼是因為他的自私和怨恨,要麼是因為他的病痛;可是我已經學著以極小的反感來忍受他的自私和怨恨,就像我得忍受他的病痛一樣。希刺克厲夫故意避開我:我簡直難得見到他。上個禮拜天,的確,我去得比平常早些,我聽見他殘酷地罵可憐的林惇,只為了頭天晚上他的行為。我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除非他偷聽。林惇的舉止當然是惹人生氣的;可是,那不是別人的事,卻與我有關,我就進去打斷了希刺克厲夫先生的話,而且就這樣告訴他。他大笑起來,走開了,說他很喜歡我對這事採取那樣的看法,自從那時候起,我就告訴林惇他必須小聲訴說他的苦楚。現在,艾倫,你聽見所有的事了。我不能不去呼嘯山莊,只不過是使兩個人受苦;可是,你只要不告訴爸爸,那我去,也礙不著任何人的平靜。你不會告訴吧,會嗎?要是你告訴他的話,那就太殘酷無情了。」
「這一點我明天才決定,凱薩琳小姐,」我回答。「這需要研究研究;所以我要你休息去,這事我要考慮一番。」
我所謂的考慮,是到我主人面前說出來;從她屋子裏出來徑直走到他屋子裏,把這事和盤托出:只除了她跟她表弟的對話,以及任何提及哈裏頓的內容。林惇很驚惶難過,比他願對我承認的還要多些。早晨,凱薩琳知道我辜負了她的信賴,也知道了她那秘密的拜訪是結束了。她又哭又鬧,反抗這道禁令,並且求她父親可憐可憐林惇,他答應會寫信通知林惇,允許他在高興來的時候可以到田莊來;這是凱薩琳所得到的唯一的安慰了。不過信上還要說明他不必再希望會在呼嘯山莊看見凱薩琳了。要是他知道他外甥的脾氣和健康狀況,說不定他會認為就連這點微小的慰藉也不宜給與了。(待續)(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