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書獻給 走向未來紀元的人們

《靜水流深》(14)第四部 勞教血淚 1

第一章 人間地獄(1)
曾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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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頭抱首

  2000年6月1日一早,六天前的一幕重演。我們四個法輪功學員和一個吸毒犯、一個賣淫者一起從看守所被送到位於北京市大興縣團河新成立的「北京市勞教人員調遣處。」

  那天萬裡無雲,陽光普照。調遣處的大門緊閉,看不清有多深。


  押送的警察照例先進去送「資料」。同車的王儉走到我身邊正要講話,緊閉的大門突然開了,一個粗暴男聲響起:「聽著!用你們的右手拿起行李,排成縱隊!」

  我們趕緊回到行李邊拎起舖蓋卷,在「齊步走!」的口令下魚貫走進「北京市勞教人員調遣處」。

  剛進大門,還沒來得及打量周遭,暴喝又響:「蹲下!」

  突如其來的聲音一下子將我「打懵」,身不由己就蹲了下去。我聽見電棍「劈劈啪啪」放電的聲音。接著尖叫:「低頭!抱首!看腳尖!」

  我不由又低下頭,看著自己腳尖,卻不懂什麼叫「抱首」。

  一雙穿著皮鞋的腳走過來,我的雙手突然被抓起來反扣在腦後:「學著點!這就叫『低頭抱首』!」

  「低頭抱首」這個姿式在調遣處非常重要。我們後來「學習」的「勞教人員行為規范養成標准」》如此描述的:「雙腿蹲式:雙腿彎曲,兩腳並攏,雙手交叉放於腦後,低頭。」還有另一個「低頭抱手」,是站立式:「站立式:兩腳並攏,兩手交叉放於腹前,右手放於左手之上,低頭。」

  「低頭」的標准須低到能看到自己的腳尖甚至腳後跟,這樣你就什麼其他也看不到了。


  蹲了大約五、六分鐘,汗開始往下流。除了自己的腳外,什麼也看不到,也不知周圍發生什麼事。我想起以前,特別恐懼雨後騎車駛過水坑。自行車進入水坑,心就猛地一緊,總覺水坑很深,會一下子連人帶車全陷進去。有時水面倒映著藍天白雲,我甚至有種幻覺,覺得這水坑是一個穿越地球的大洞,水面倒映的是地球那端的天空,我會順著這個大洞一直掉到地球那邊去……。明知這是臆想,還是控制不住那莫名的恐懼。我想,恐懼是來自無法得知水坑的深度。

  「低頭抱首」給人的心理效果也一樣。你聽見電棍「劈裡叭啦」響,但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杵到自己身上。什麼聲響都沒有時,更糟,毫無防備時突然響起一陣霹靂,更會把你嚇個半死……。

  度秒如年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喝令:「起立!拿行李!」

  好容易站起身,又是尖利喝叱:「低頭!」

  不小心抬頭的人不是被電棍杵一下,就是被警察用手使勁按下頭。此後,只有低頭度日、看著自己腳尖的份。一個視力正常的人,突然被剝奪看的權力,只能像瞎子一樣拚命張著耳朵去判斷周圍的事。

  我們低著頭,拎著舖蓋卷,一路小跑跟著帶路的警察往裡走。除了走在你前面的那雙腳,什麼也看不見,所以你無論如何不能讓那雙腳走出視線之外。

  經過兩個小院,兩道鐵門,順著一條過道往前走。瞥見過道兩邊似乎有兩張小凳子,坐著兩個穿白衣的人。

  走完過道,腳下出現粗糙的混凝土水泥地。

  前面的腳停了下來,後面的人趕緊收住腳步。

  「放下行李!低頭!」

  調遣處第一個「無產階級專政」的體現,便是所有指令都是用比吆喝牲口還要粗魯的聲音發出。

  放下行李,又聽見喝道:「聽著!將你們的現金、貴重物品、證件、鑰匙都掏出來!」

  我將這些東西拿到手上,不一會就聽見喊道:「曾錚!過來!」

  由於剛成為「瞎子」,我僅憑聽力還判斷不出聲音來自何方,只好將頭微微抬起,飛快四下一瞥,瞥見兩三米外似乎有幾條桌子腿,聲音好象就從那裡發出的。

勞教通知書(作者提供)

  我低頭走過去,將手裡的東西放在桌上。

  一雙手拿起錢點了起來,點完後,一張表格遞到我面前,上面是我所帶的現金數目和證件,我被要求在表格上簽名,然後低著頭回到原處,低著頭等候。

  六個人一一被叫到那張桌前簽名,再一一回到原處,低著頭在自己的行李旁等候。

  不一會,又有聲音吼:「聽著!現在開始查行李!有夾帶違禁品的,法輪功有帶經文的,趁早自己交出來!否則後果自付!」

  一雙著警服的腿走到我面前,將我帶到一堵灰牆前。

  「打開行李!被子、褥子全拆開!衣服脫光!」

  指令剛下,一雙戴著拋棄式塑料手套的手,已開始扒拉我的東西。

  那雙手扒得很細,連個別包裝的衛生棉都一一撕開檢查,扔得滿地;所有卷筒衛生紙都從反向卷一遍,查看有無夾帶東西,查完後亂成一堆,無從收拾。

  行李扒完,被褥也拆開露出棉絮。那雙手將棉絮來來回回捏了好幾遍,所有換洗衣物也一件件抖開來看。

  行李查完,只剩「衣服脫光」這一項了。

  我再次選擇服從,低著頭默默脫光衣服,連襪子、鞋都沒保留。

  查行李的人蹲到地上,仔細檢查我脫下來的衣服。

  我吸了口氣,第一次抬起頭來,瞭望頭頂那一小塊天空。天很藍,我眼角的余光瞥見自己的肌膚在陽光下發出刺眼的白光。周圍建築物都是灰色,好幾個警察同時埋頭搜查行李,沒人發現我的頭已經抬起。地上一片狼藉,行李扔得到處。我管住了自己的目光,沒去看其他人裸露的身體。

  過了大約十幾分鐘,一件白襯衣、一條藍短褲扔到我面前的地上:「穿上!」

  這就是勞教人員的「行頭」。從此我們便失去穿自己的衣服的自由。穿上「行頭」,我們被帶到另一堵灰牆前,臉朝牆壁排成一排,「低頭抱首」原地蹲下。

  火辣的太陽烤著後背,汗水很快又流下來。漸漸地,頭發濕透了,粘乎乎貼在臉上;脖子低酸了,覺得頭怎會那麼沉;搭在腦後的雙手怎麼放也不是地方,壓著頭吧,脖子不堪重負,不壓著頭吧,胳膊就得使著勁兒,可胳膊又酸軟不堪;兩條腿麻透了,不停顫抖;胸口憋得出不來氣,惡心得直想嘔吐……。

  以前只聽過「度日如年」,現在才刻骨銘心知道什麼叫「度分如年」、「度秒如年」。 多少次,我覺得已到了極限,真想一屁股暈倒算了,偏偏清醒地感受著一切,暈不過去……。


  終於,有人支持不住,「咕咚」一聲倒地,幾個聲音同時吼道:「起來!不許裝蒜!」

  摔倒的是王儉。以前勞教所從沒關過老太太,勞教人員的「行頭」都是按年輕人標准體型做的,王儉穿上這樣的行頭,褲子的腰圍至少小三寸,扣不上,只能用一條絲襪將裂著大口的褲腰勉強系在一起。過小的褲子勒著她的腰臀,使她的雙腿完全失去知覺,不由自主向後倒去。

  我費力想站起來扶她,卻遭喝叱,又聽見電棍「劈劈啪啪」響,趕緊重新蹲好。

  就這麼稍微動一下,雙腿的麻木緩解些,似乎又可以再撐一會兒。

  時間好象已停止流轉。很快地,又到了極限,只有拚命咬牙堅持,暗暗祈禱誰再摔倒一次,最好是摔在我身上,我就可以趁機再調整一下姿勢……。

  我們在太陽底下整整蹲了一天,超過十五個小時。我無法想象我是怎麼一分一秒捱過來的,更想象不出王儉那樣的老太太是怎麼跟我們年輕人一樣熬過來的。語言有限,我描繪不出一次次超越忍受力的極限,是什麼滋味。

  狼狽為奸

  中午和下午,從聲音中能判斷出又來了兩批人。她們是從海澱區和豐台區送來的,經過搜身、換衣,也和我們蹲在一起。

  仿佛經歷無窮個世紀,在多少次都不行了卻又奇跡般挺過來後,太陽終於西斜,不再肆虐。

  一高一矮兩個著一樣服裝的人走到我們中間,耀武揚威說:「起來!現在開始教規矩!」

  我提過,中國的看守所、勞教所和監獄都實行犯人管犯人,這一高一矮兩人便是成立調遣處時被選中,從勞教所調來擔任「班長」的勞教人員,干得「好」的可以提前回家。高的那個是因賣淫和媒介賣淫進來的,矮的是偷竊犯。有人叫她們「黑狗」,也有人叫她們「藏獒」。這兩人已完全失去做人的資格,我干脆直接稱高的為「狼」,矮的為「狽」,因為我從來沒見過「狼狽為奸」這個詞更好的演繹。

  蹲了一整天,一次次超越體力的極限,頭腦似已完全麻木。聽到「起來」這道指令,我甚至沒有如獲大赦之感,只是機械地用手撐著慢慢站在原地,好長時間都不能動彈。

  我們被帶到一塊大牌子前,狼扯著嗓門:「聽著!我念一句,你們念一句!──『勞教人員入所須知』!」

  我們麻木地重復:「勞教人員入所須知……」

  話音未落,狼就嗥:「廢物!二十幾個人還沒我一人聲音大!重來!」

  我們二十幾個人的聲音確實沒她一個聲音大,於是一遍遍重來。「須知」是進所後要「低頭抱首」接受檢查,不許夾帶違禁品之類。這些我們早已刻骨銘心領教過。

  吼了若干遍,才勉強過關。狼又訓:「聽著!以後這裡不許說任何廢話,只許說四個字:『報告!到!是!』進門喊『報告!』隊長點名喊『到!』隊長說完話喊『是!』現在開始給我喊,放開嗓門喊,把嗓子喊劈!」

  二十多人開始像瘋子一樣拚命喊:「『報告』、『到』、『是』!『報告』、『到』、『是』!……」

一邊喊還要一邊做「蹲起」動作,即不停變換「低頭抱首」的蹲式和「低頭抱手」的站式。二十多人反復地起來、蹲下、喊叫,夾雜狼和狽的吆喝:「大聲點!再大聲點!喊!給我喊!把嗓子喊劈!」……沒見過這種場面的人恐怕會以為進了瘋人院。

  好多人的嗓子真的喊劈了,說話或唱歌觸及那個「劈」的地方,立刻劇烈咳嗽,不能自己。

  集體叫喊好幾十遍後,狼和狽開始單獨「考核」我們,一個個地喊這四個字,叫得聲音夠大的,可能兩遍就通過了;聲音小的一遍遍重來,直到狼和狽滿意為止。

  在瘋子似的叫喊中,天漸黑透,到了晚上約莫九、十點。從早上七點離開看守所到現在,十幾個小時的經歷,讓身心疲憊麻木到失去思想,傻了似的呆呆聽命。

  好容易所有人的叫喊都「合格」了,狼和狽養精蓄銳,又出一個新「節目」。

  「聽著!現在開始學唱改造歌曲,先學第一首『喊起一、二、一』!」

  這首歌的第一句是:「喊起『一、二、一』,不再把頭低」,然後是「努力改造,重新做人」之類。我們都機械地唱著,沒有一人感覺歌詞與現實的差異以及其中的荒謬。

  從進調遣處開始,除了睡覺以外任何時候都必須低著頭;唱歌則既要低著頭,又要大聲詠唱「不再把頭低」,唱著「重新做人」的「決心」。


  重回萬惡舊社會

  學完兩首「改造歌曲」,已不知夜裡幾點,狼和狽再命我們「低頭抱首」,面朝牆壁蹲下。

  我絕望地想:「完了,『萬惡的舊社會』又來了!」

  在「文革」中,所有的宣傳工具都告訴我們,如果沒有毛主席,沒有共產黨,我們將回到「萬惡的舊社會」,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我從小就接受這種教育,對「萬惡的舊社會」充滿了恐懼和仇恨。十歲那年,毛澤東死時,我真的覺得天都塌了,搞不好又要回到「萬惡的舊社會」受苦受難。學校開追悼會那天,我哭得昏天黑地。長大後明白事理,才認識「文革」和毛澤東,可是這些名詞術語自小刻入大腦太深,關鍵時候就回來了。

  這次的下蹲,真比「萬惡的舊社會」還要可怕,早已多次超過極限的雙腿又開始酸軟發抖。最關鍵的是,不知這一蹲得多久。

  過了一會,終於聽到狽在叫某人名字,讓她站到一邊去。

  趁夜色掩護,我悄悄轉頭,發現被叫的人脖子圍著一塊塑料布,坐在一張椅上,狽在給她剪頭發。原來到了這裡,每個人不但沒有著裝的自由,也沒有選擇發型的自由,所有人的頭發都要「卡嚓」一剪子,剪成統一的「齊耳短發」。

  我咬緊牙關苦捱著,等著叫我的名字。當我終於在那張椅子落座,突然想起有一次與同事討論什麼是幸福。同事說,幸福就是炎熱夏天裡一杯冰鎮的啤酒。如果這時再遇到他,我一定會告訴他,幸福更是在你「低頭抱首」蹲了一天後,你屁股下的那張椅子。後來到了勞教所,還有人說:「在勞教所,我就看這張床親!比媽還親!」聽到這話我鼻子一酸,差點掉淚。


打方塊被子 

  「幸福」是那樣的短暫,幾分鐘功夫,頭發就剪完,我回到原地照舊蹲下,「萬惡的舊社會」又開始了。

  等所有人都剪完,我們再一次蹲傻了。這時來了一警察,一個個點名。那天是調遣處「開張」,三批一共送來二十四人,其中二十個是法輪功學員。警察將我們二十四人分作三班,每班八人,四個非法輪功學員被分到三個班裡,擔任「組長」負責「看管」法輪功學員。我被分到四班。我們班只分到一個吸毒犯,其余七人全是法輪功學員。

  夾著被褥,我低著頭疲憊不堪跟著警察走進掛著「四班」牌子的屋子。

  這間便是我們的囚室,一共八平米左右,裡面有四張上下床,一邊兩張靠牆放著,中間是六七十公分寬的過道,門與床之間也只剩六七十公分寬。門旁有個小窗戶,對面那堵牆則完全沒有窗。

  我被指定睡三號床,是個下舖。勉力將被褥放上舖板,以為終於可以睡覺了,卻聽到狽在外面高叫:「打被子!」

  所謂「打被子」,就是要將被子疊成豆腐干一樣有稜有角的方塊。這可不容易,是需要「專業技術」的,尤其是看守所買的被子質量極差,裡面的棉絮不知是什麼偽劣材料,東一疙瘩西一塊的,怎麼也弄不成方塊。我頭上的汗又流下來。我上舖的人探出頭說:「你不嫌棄的話,用我的褥子當被子吧,可能比你的被子好打些,你的被子給我當褥子使就行了。」

  一陣感動,我抬起頭,看見一張秀麗純真、像中學生一般的臉。她叫王可,也是法輪功學員,二十九歲,南京大學畢業,本來在北京一家外資企業工作,丈夫是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秘書處的處長,家庭條件十分優越。不過她丈夫的「處長」頭銜也未能使她免於被勞教的厄運。

  我顧不得客氣,趕緊跟她換了被褥。

  不知拆了多少次,八個人的被子才打得有點像方塊了。狼和狽與警察巡視一圈後,終於發出「就寢」的號令。

  多麼漫長的一天!

  我們頹然倒在床上,一秒鐘就不省人事。

  二十三號令疲勞轟炸

  第二天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十點,我們「低頭抱手」、一動不動在屋裡整整站了十六小時。四人呈縱隊站在兩床間過道,另四人呈橫排站在門與床之間的空隙。兩個「小哨」(指看管我們的勞教人員)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口,輪流盯著我們,一秒鐘的自由都沒有。那時調遣處一共有六個「小哨」,剛好一班兩個。

  早晚洗漱加「放茅」(上廁所)的時間,一共只給兩分鐘,三餐各五分鐘,蹲在地上吃。屋裡除了四張上下床沒有其他東西,當然也沒有桌子凳子,只能將碗放在地上蹲著吃。地面是連水泥都沒有的泥巴地──說句公道話,這倒不是政府吝嗇,而是時間實在來不及。「小哨」們住的那間就舖了地磚,我想那才是調遣處原來的標准規格,只因「與法輪功斗爭」的形勢急迫,等不得去拾掇那無關緊要的地面。

  除了吃飯,早、中、晚再各「放茅」一次,時間也是兩分鐘,其余時間都要「低頭抱手」站著。

  光站著也罷了,站著同時要一天十六個小時一刻不停地大聲背誦「二十三號令」。這個「二十三號令」包括「勞教人員守則」、「勞教人員生活規范」、「勞教人員日常生活規范」等規則。第一條是「擁護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制度,不准散布敵對言論和煽動敵對情緒」,其余是「不勾肩搭背,不做猥褻姿態、動作」、「不准恃強凌弱,敲詐勒索」、「不准閱讀、傳抄黃色書刊,散布淫亂思想,不准在交往中有粗俗野蠻的行為」之類為地痞流氓所制定的種種「不准」。

  頭一天在太陽底下「低頭抱首」蹲得要死要活時,我以為世上的苦厄莫過於此。現在我才明白肉體再苦還不算最苦,你的思想至少還是自由的,你可以集中意志來承受和克服肉體上的極限,但現在你的人格被這些一條比一條低下的「不准」侮辱著,你的思想被一刻不停地強奸和霸占著,你的意志因你的思想被摧殘而飽受折磨,你的肉體沒有精神的關照,像無助的羔羊被無情撕咬……,在這種情況下,人能不被逼瘋,絕對是個奇跡!

  第三天的境遇沒有半分改善,仍是早上六點一起床就「低頭抱手」,一動不動站在房裡,再沒完沒了地大聲背誦。

  到了中午,腦袋都要崩裂,神經也快崩潰。這樣下去,我真的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勞教人員」了!拘留所剝奪我們申訴的權利,到了這裡若天天如此,六十天的申訴期一過,我再向誰去申訴?我要找警察提出申訴!

  這念頭一出,我一秒鐘也不能再站在那兒繼續背誦了。我沒有給自己時間多想:在這樣的地方,所有人都在老老實實背誦,我要是第一個跳出來要求申訴,她們會如何整治我。我將心一橫,趁勇氣消失前就對門口小哨說:「請你去跟隊長說,我要找她匯報思想。」

  我原以為她會拒絕,誰知她看我一眼就真的到警察值班室去了。

  兩分鐘後她回來對我說:「你去吧,劉隊長在等你。出門時別忘了低頭抱手走,進出門喊『報告,是!』」

  調遣處有項規矩,勞教人員不管進出什麼門都要喊「報告,是!」,哪怕進出廁所也不例外。

  我對著宿捨門喊道:「報告,是!」然後就低頭抱手往宿捨對面的警察值班室走去。

  電棍如雨下

  整個調遣處有多大,我們到離開時都不知道。勞教所實行軍事化管理,我們被編成「大隊」、「中隊」、「班」等,警察叫「隊長」。我們的「中隊」是四中隊,有兩排相距十米左右的平房,平房東側是一個五十平米左右的小院。我們這「中隊」一共十一個「班」,所有床位加起來有九十六張,也就是說調遣處四中隊最多能容納九十六人。

  警察的值班室在對面那排平房,中午值班的警察只有一個。我走進去,低著頭向她說明來意:1、我要申訴;2、我沒犯罪,我不承認自己是勞教人員,所以從即刻起什麼「低頭抱手」,進門喊「報告、是!」之類我概不遵守。說完,我就抬起頭來平視她。

  調遣處的規矩是任何時候跟警察說話,都須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絕對不許直視警察。警察高興時允許你「低頭抱手」站著,不高興時你就得「低頭抱首」蹲著跟她說話。

  這是我進調遣處第一次看清一個警察的長相。她四十多歲的樣子,皮膚黝黑,一只眼睛有點斜視。

  她說這麼大的事她一個小隊長做不了主,必須向上反映。我請她給我紙筆,寫了一份陳述報告,反映自己的兩點意見。她答應往上反映,讓我先回班去。

  我昂首挺胸走出值班室,報告也沒喊,甩著兩手就向四班走去。不再低頭的感覺是如此美好!

  剛走到四班門口,劉隊長就從後面追上來,低沉著聲說:「回去!」

  我看她一眼,站在原地沒動。她重復道:「你給我回去!」

  我覺得她的語氣沒有惡意,甚至還帶著一絲請求,我很難拒絕,就跟著她走回值班室。

  她將我叫到值班室最裡面,這樣外面就看不見我們、也聽不見我們在說什麼。「曾錚,你長得特別好看你知道嗎?在外面有人告訴過你嗎?你還是研究生,我自己一輩子沒上過大學,但我最喜歡有文化的人,我兒子也快考大學了。你這麼漂亮聰明的人何苦到這種地方來!這兒是你們這樣的人該待的地兒嗎?」

  我望著她,想起修煉前為了別人對我外貌的稱贊而生出的虛榮和自傷自憐,以及修煉後擺脫那些東西的自在;想起自己從修煉當中獲得「研究生」頭銜不曾給我的東西;想起自己願為真理付出的無悔無憾……。但這些是無法三言兩語向她說清楚的,於是我什麼也沒說,只堅持請求她將我的意見上達。

  她說,那你也得給我點時間,在上級做出反映前,你還必須遵守勞教人員規定,否則你不是跟我過不去嗎?都像你這樣我怎麼管別的人?現在是我在值班,你怎麼也得給我點面子吧?

  我被她說動了,答應暫時還遵從規定,等明天她反映我的意見再說。

  我剛要喊報告出去,迎面進來一個高高的年輕警察。劉隊長急忙告訴我她是我們的中隊長,姓王。

  王隊長厲聲問:「你什麼事?」我說我找調遣處領導反映情況。她叫道:「我就是領導!有什麼事跟我說!」

  我開始說自己的兩點意見,她沒聽幾句就大聲斥責我,要我明白自己的身分,必須無條件服從管理。

  在她的訓斥聲中,我又一次不喊報告昂首挺胸出了值班室,向四班走去。

  她從後面追過來,堵在四班門口命令我:「喊報告!」

  我輕聲說:「不喊。」

  她劈頭蓋臉一陣嚷嚷,班裡的人都停止背誦看著我們。

  我抬頭看著她的臉說:「王隊長,有理不在言高,您別跟我嚷嚷行嗎?」

  她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叫道:「給我上那邊蹲著去!」

  我搖搖頭:「不去。」

  這時不知哪裡來一個警察,和王隊長一起把我拖往牆角。

  她們架著我的胳膊,將我在地上拖了十幾米,往地上一扔,厲聲喝道:「蹲下!」

  我雙手抱膝坐在地上,面朝牆壁一言不發,眼淚奪眶而出:她們怎麼可以這樣做惡!她們怎麼可以這樣待我!

  兩個警察不知怎麼不見了,只聽見狼在邊上嘲諷:「呵!你還會哭啊?你們不是『真、善、忍』嗎?這麼點事兒就忍不了啦?」

  我心裡堵得說不出話來,坐在那裡繼續流淚。狼一腳踹到我身上,說:「你給我蹲起來!」

  我停止流淚,揚起頭對她說:「我找調遣處領導反映情況,你沒資格跟我說話。」

  狼楞愣了楞愣,又一腳踢過來:「隊長讓我管你的!我怎麼沒資格!」

  我不再理她,一扭頭,看見王隊長和拖我的那個警察手持電棍殺氣騰騰從值班室走來。
  我被拖回院子中央,電棍雨點般向我身上戳來,每戳一下,我就不由自主一抖,感到一陣鑽心的被灼燒的疼痛。

  我坐在地上,咬緊牙關一聲不出,腦裡一片漆黑混亂。

  不知過了多久,我看見王可不知為何也被拖到院子中。她穿著那身白衣藍褲,剪著齊耳短發,看起來像電影裡五四時期的清純女學生。她們也拿電棍戳她,她本能地滿院子亂跑,想躲開電棍的襲擊。

  我失去思維能力,坐在地上呆呆看著,只覺王可好惹人憐。

  過了一會,王可不知怎麼又不見了,兩個警察一起來對付我。

  兩根電棍一起架在我身上,再也不拿開。

  「劈劈啪啪」放電的聲音越來越大,我的身體細膩而真切感覺電流一檔一檔加大的過程……。

  我緊閉雙目,調動所有的意志與強大的電流對峙著,只覺眼前一團漆黑,世界一團漆黑,無盡的罪惡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張牙舞爪要將我一口吞噬……。

  突然,我的腦子「嗡」地一聲,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黑暗中轟然崩塌,我拚死在心裡狂呼:「百苦一齊降,看其如何活!」就癱軟在地,不省人事。


  我不知自己暈了多久,當我慢慢恢復知覺,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是蹲在地上的,狼正抓著我雙手往腦後扣,要把我弄成「低頭抱首」標准姿式。我猜她們是趁我神志還未完全清醒時把我拎起來的。

  我的雙手癱軟到沒有半分力氣,狼一撒手就無力地滑落。她就再抓起扣在我腦後,不知反復多少次,我的雙手才終於扣在腦後不再下滑。

  虛弱地蹲在毒辣的太陽下,我失去反抗的願望和能力。狼在後面監視,只要我稍動就給我一腳。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額上的汗水一滴滴砸在滾燙粗糙的水泥地,變成一個個帶毛邊的小黑點,小黑點剛一著地,就迅速縮小、消失,兩秒內就化為水氣了無痕跡。

  我看了很久,直到頭上不再有汗水滴下。這不是因為太陽不再毒辣、地面不再是四五十度高溫,而是我的汗水已經流干了。

  每當太陽西移,我所蹲的地方進入陰影時,後面就會響起一個聲音:「往前移!」

  我「低頭抱首」費力向前移,直到又置身陽光下。

  那個下午我移了許多次,一直蹲在萬丈艷陽裡。

  我想起不知哪部電影裡的鏡頭:蓬頭垢面的犯人被綁在一根柱上,在火辣的太陽下等著被處決,很多人在圍觀、取笑他,只有一位美麗女郎起了憐憫,端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干裂的唇邊……。

  我舔舔嘴,知道不會有人給我送水來。在一動就可能挨踢的情況下,我慢慢找到怎樣才能既不移動雙腳,又能堅持更久的竅門:那就是將重心在兩只腳之間互相變換,先將重心壓在左腳,不行了再換到右腳,然後再壓到兩腳之間;兩手的重心也得變換,在腦後壓一會,然後保持雙手在腦後交叉將兩肘向裡靠,讓肘關節放到膝蓋上,好讓兩腿承擔雙手的重量;頭的位置正好隨之調整,然後再從左腳開始……。

  在不停變換重心之際,我發現地上有螞蟻在打架,便拚命去看,以分散兩腿酸軟得再也堅持不下去的注意力。第二天早上我檢視全身,發現脖子後面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全是電棍電的水泡;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沒有一處好地方,全是電棍留下一個個圓圓的痕跡;臀部血肉模糊,爛了一大片,藍短褲和內褲都磨出大洞,將臀部的傷口露在外面。

  可是,當我遍體鱗傷、衣衫襤褸蹲在太陽底下,聽著「不准在交往中有粗俗野蠻的行為」、「不勾肩搭背,不做猥褻姿態、動作」、「不說粗話、髒話」……這樣的背誦聲此起彼落傳進耳朵時,我卻覺得自己比其他人都要幸運。

  那天我一口氣蹲了八、九個小時,直到晚上就寢,她們才讓我站起來回到班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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