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1月20日訊】第十六章
一
虹与凱沿著珞瑜山的羊腸小道已轉了好几圈了。虹將自己這一個多月的情況詳細地說了一遍,凱沉思著,未置一詞。說完后,虹也一言不發,他們默默地在小道上漫步。
珞瑜山上樹木蔥蘢,不知名的小鳥在頭頂啁啾著,卻絕不現形。小徑在翠綠色的回廊中曲折蜿蜒,兩旁不規則地散落著一些石桌石凳,成雙成對的情侶各踞一方,或在看書學習,或正熱烈地相互傾訴愛意。虹与凱也曾是這里的常客,那一切好象已是久遠的過去,又恍若近在眼前。此刻,兩人的心情如同打潑了五味瓶般難以言說。
虹明白,真正困難的問題還完全沒有触及到,但她卻不知該如何啟齒。她想,不是凱不好,而是自己移情別戀。這多少讓她心存愧疚,十分尷尬。況且他們還曾共同擁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那是甜蜜和幸福的。即使現在,虹也還喜歡凱,但她已明确地意識到那不是愛。現在,她的心已不可挽回地開始時刻關注另一個人的生活了。他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會給她帶來極大的歡樂或痛苦,她圍繞著他的喜怒哀樂來調整自己的情緒,并以此為最大的幸福。這在凱那里是完全不可想像的,或者說正相反。唯其如此,她更擔心傷害到凱,因而左思右想,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但我總不能欺騙自己的感情呀!虹在心中提醒自己。
最后,她終于想出了一個以退為進的辦法。
“我就要离開學校了,真舍不得呀!”虹傷感地說,“下學期你就是一名研究生了,可我什么都不是。我配不上你…”
“別這么說。”凱搶過話頭,“不論發生什么變故,你還是你,我愛的是你這個人。讓學歷這种外在的東西見鬼去吧!你完全用不著在意這些。”
“可不管怎么說,文化層次的差距是會拉開人們之間的距离的。況且今后你我的生活工作圈子將有很大的差异,這也會導致很多矛盾和誤解。”
“你如果這樣在乎這些外在的東西,”凱沉思片刻后,嚴肅地說,“那我馬上退學,和你一起回家。”
“那怎么行呢!那不是耽誤了你的前程嘛!”虹大吃一惊,她沒想到凱如此堅決。
兩人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他們又默默地散步。
其間,虹几次欲將自己另有所愛的情形如實相告,可一想到凱對她的深愛和他將受到的傷害,不由又將已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這時,凱開口了。
“听說那人挺不錯。”
“哪個人?”
“和你一起的那個人。”
虹暗暗吃了一惊,但她仍努力平靜地說:“是的,很优秀。”
“你喜歡他?”
虹一時愕然了,但她隨即恢复了思維。這是一個机會,抓住它,很快就能擺脫目前的窘境。但是…不要但是了,拖下去會更深地傷害凱。想到這,虹完全冷靜了下來,她果斷地說:“不,我愛他。”
“你說什么?你…..”凱因激動与气憤漲紅了臉。
這時虹到完全放開了,她面帶幸福的微笑說:“是的,我愛他,非常愛他。現在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愛情。”
凱如遭五雷轟頂,一時間大腦中一片空白,后面虹又說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沒听見。過了很久,他才如從噩夢中醒來般搖了搖頭。
凄慘哪!將近三年的戀情,在她卻如同儿戲,一句話就全抹殺了。她居然稱在他那儿才明了了真正的愛情。凱不由悲從中來,憤由心起。他又想起虹為分手尋找的借口,更不禁怒火中燒。他決定反擊。
“首先,祝賀你終于明白了什么是愛情。”凱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你不要這樣。”虹吃惊地望著凱,痛苦道。
“不過,親愛的,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你已經移情別戀了呢?為什么要編造一套你配不上我的謊言呢?”
虹原想這种方法既可以達到目的,又避免了傷害凱,可謂一舉兩得。那一刻,她還很為自己的聰明得意了一番。不料想卻事与愿違,完全被凱誤解了。她想解釋,可一轉念,發現自己根本沒可能說清楚。頓時,委屈的淚水充盈了雙眼。
“嘿,親愛的,干嘛這么傷心?!別這樣!可你為什么要欺騙我?”凱突然怒吼一聲,轉身离去。
望著凱漸漸變小的身影,虹終于控制不住地慟哭起來。他們畢竟有過一段幸福的時光,她畢竟喜歡過凱。
二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腦海中全是虹的影像。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煞是迷人,牽動著我的每一根神經。我既象一位旁觀者,在默默注視著她的一言一行,又好象同她在一起做著什么。盡管這里很模糊,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即我十分投入。突然間我意識到,這些年來我還從沒有對任何一位异性如此專注過。
“難到他就不感到孤寂?難到他就不會為生活缺少愛而感到遺憾?!”在林中時,虹以幽怨的口吻道出了她的真實情感。
這不禁令我百感交集,我想起了去年中秋節寫的一篇散文。我不由自主地從床上爬起來,打開燈,找出那篇文章,重新細心地品味把玩。
月圓之夜
晚飯后收拾停當,我与妻牽著吵嚷已久的儿子的小手,來到學校廣場。
此時,華燈初放,閃閃爍爍之間營造出濃烈的節日气氛。廣場上人不多,但也絕不冷清,正合我意。我害怕人山人海的場面。那時,你完全無法從容欣賞周圍的美景,只能隨著身邊的人群瞎轉悠,滿眼盡是人影,別無二致。一瞬間,全沒了娛樂的心情。本來是要通過游玩放松精神,消除工作學習造成的身心疲勞。但在這种雜亂煩悶的環境下,在似戰爭般的緊張擠迫爭搶中,卻只能事与愿違,帶來更為沉重的疲憊辛勞。每次游玩結束都似大病了一場,非休息二、三天不能緩過勁來。
儿子走在我們中間,他一會要求我們將他高高吊起,一會儿故作精疲力竭狀,要我們拖著他前行,一會又精力充沛地沖到最前面,象奮蹄的小牛犢般拉著我們前進,竭盡所能地撒嬌索愛。偶而一句稚气十足的問話,又惹得我与妻大笑不止。
月亮掙脫濃厚黑云的包圍,露出她圓圓的盈盈笑臉,向大地慷慨地潑撒她積蓄已久的清輝。廣場上大多是成雙結對熱戀中的青年學生,我們這樣的三口之家是第二主力,更大的群體只有几家。孩子們喊著叫著在甬道上來回奔跑,興奮得莫明所以。真不知是因為有了節日,才有了他們的快樂,還是因為有了他們的快樂,才有了節日的氛圍。
猛然,在角落里的一張長椅上,我發現了他的身影。多少年了,每到中秋月夜,總能在廣場上見到他。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剛才何以心情不安地頻頻四顧,那應該是在潛意識支配下的行動吧。
十多年過去了,我由學生而先生而丈夫而父親,而他卻依舊孑然一身,依然故我地追求他的理想,仿佛磨難与時間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仿佛社會失去了影響引導其間個體的能力。
到這里,一般而言,文章總會交待一篇他的故事,但我不打算這樣做。這到不是因為我想故弄玄虛,有意讓讀者一頭霧水,而是因為事關他人隱私,沒有授權,不能茂然行事;再者,他理當受到眾人的敬仰,我不愿讓他接受讀者的同情;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之所以能贏得我的敬重,并非因為他的經歷,也不僅是因為他追求的目標,而是追求本身。正是他十多年如一日矢志不移、堅持不懈的追求行為所蘊含的堅韌不拔的精神深深打動和折服了我。
實際上他是誰、追求什么、有怎樣的曲折經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從其追求行為中抽象出來的不屈不撓的精神。因此,我以為不在這里就具體故事浪費筆墨是完全正确的,也深信會得到讀者的理解与支持。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正在快速移動。奇怪?我眨巴几下眼睛,再看,沒錯,運動的速度真的挺快。照眼下這种情形,一個晚上它至少要起落兩次。這是怎么回事?
我旋即明白了事情的緣由。原來今天的云彩分為兩層,一前一后將月亮夾在中間,象一個巨大的三明治。由于云層在快速運動,在它的襯托下,月亮便如同一顆巨大的人造衛星飛速移動起來。
不一會儿,月亮又隱入厚厚的云層之中。在迷蒙閃爍的燈光映照下,廣場的气氛陡然變得幽暗而神密。
戀人們緊緊依偎在一起,或淺笑或低吟或傾訴或嬌嗔,這一切仿佛自今世起將毫無疑問地延續至永遠。或許正是這份親昵与甜蜜,才气走了美麗而孤獨的月亮女神。
我的老師告訴我,他曾有過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朋友,但由于命運的捉弄而無奈分手。此后他就再沒有戀愛。盡管有不少非常优秀的女孩主動向他傳情示愛,但他卻視若無睹。這份忠誠与執著令我非常感動。
這十多年來,社會發生了滄桑巨變,人們的追求、目標、精神也隨之有了巨大的改變。現今的人們貌似充實,實則浮躁异常,大都熱衷于追逐現實的利益。可他卻能于這种絕對一邊倒的大環境中淡泊名利,依然故我地于清貧中安然地追求精神的滿足与幸福。這該需要多么的達觀与洒脫呀!比較而言,那些為權為錢為現實的利益吹牛拍馬、撒謊欺騙、明爭暗斗者,是多么的無聊与低俗啊!
一次,与市內一家著名的制藥企業的老板見面。其人從始至終一直為欺騙大唱贊歌,胡謅什么市場經濟的根本特點即是騙,原始資本積累階段更要騙。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本人即是依靠欺騙起家的。他利用國人法律知識缺乏,維權意識淡薄,大肆玩弄數字游戲,以所謂特別的營銷法,公然進行合同欺詐,居然斂集了几個億的資財。但在產品開發方面卻一無進展,几年下來仍然是從別人那剽竊來的老三樣在苦苦支撐局面。對這樣的企業,我絲毫也不掩飾對其生命力的怀疑。
其實,市場經濟的首要規則正是誠信,离開此,市場經濟就不可能有序、健康地發展。社會進步必須要創造財富,而不是簡單地將錢從別人的口袋里騙過來,即財富的轉移。其人的一席話不僅暴露了他的無知,更凸顯了他的無恥。
儿子張開雙臂摹仿飛机狀,嗚嗚叫著滿場跑,妻溺愛地在后面假裝追赶,嘴里不停地叫儿子慢點。母子倆沉浸在天倫之樂中。儿子九個月即會走路,不到一歲便滿地亂跑。不過,這次儿子卻跑得太快了點,一個趔趄正好摔倒在他面前。
儿子回頭望妻,滿臉的傷心与委屈,小嘴一癟,馬上就要號啕大哭。他蹲下身扶起儿子,拍拍他三歲的小圓臉,說男孩子要勇敢堅強,否則就不能長成男子漢了。儿子听話地咬緊嘴唇,將哭聲吞了回去,兩顆晶瑩的大淚珠在小臉上不爭气地緩緩滑動。
我赶過去向他致謝。他見是我吃了一惊,待确證是我的儿子后,他感慨一聲說,真快呀!我默然點頭。我注意到他眼神中一時間充滿了羡慕与遺憾,但絕沒有一絲后悔。
這并非交談之地,我拉著儿子离去。儿子一邊走,一邊回轉身向他揮動小手:“伯伯再見。”稚气的童音是那樣甜美迷人。他滿面笑容向儿子揮著手,連聲說再見。走遠后,妻小聲問,他難道真准備如此一輩子?我說肯定是這樣,要不志士何從而來!
我与他曾有過數次交流。一次,我問他,似他這樣完全不因時因地改變計划改變自己,一味不變地追求早先确定的目標,是不是犧牲太大了點。而且就他的有生之年來講,理想的實現是那樣渺茫。他說,只要自己的方向是正确的,那就值得自己為此奮斗一生;至于成功,則不必在我。他又說,偉大的成就不是源于你一天之內做了什么,做了多少,而是源于堅持不懈、持之以恒。世上的一切概莫能外。
月亮再次突出重圍。月光似盈盈清澈的溪水,緩緩在人們周身輕輕歡唱,又似慈母體己的目光,那樣溫柔,那樣明亮。他离開坐椅,穿行在成雙成對的人群中。這更放大了他的孤獨与凄清,但他毫不為意。他昂首挺胸、信心十足,大步向遠處走去。
天道酬勤!天道酬恒!我在心中真誠地祝愿他早日成功。
這里的我是虛构的,而他才是我。
有朋友看了這篇文章后調侃我道,看來你也不盡然是信心百倍,都需要自我鼓勵了。這說明你對自己、對自己的目標都存有過至少是一瞬間的怀疑,危險哪!
我承認在看不到希望与前景的時候,那一瞬間會很消極,甚至會怀疑与動搖。但我認為這才是人的正常表現。我告訴他,我既非圣人,也非特殊材料的產品,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与其他人一樣有七情六欲,也与其他人一樣有因對前途的關心而產生的失望、焦慮与恐懼。但我畢竟又和大多數人不一樣,我最終戰胜了自己的軟弱和動搖。想到這,我不由開心地笑了,心情也由急流沖過高山峽谷時的震憾和激蕩,轉化為來到廣袤平原時的溫情与和緩。我心情暢然,正准備休息,卻突然有人敲門。
“誰呀?”我高聲問。
這么晚了,誰這么不自覺。我暗自嘀咕。
沒有回應,又是敲門聲。
“誰呀?”我邊問邊走向門口,打算看看此位到底是何方人氏。
剛打開門,一個小個子立刻強行沖進屋里。
“派出所的。”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
我正准備請他出示證件,不想后面接連閃出兩個熟悉的面孔,小陳和小王都是市公安局政治保衛處的。
“你們怎么來了?”我詫异地問。
“來看看你呀!”小陳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微笑。
“好啊,那請吧。”我將他們讓進屋內。
他們進來后立刻左翻右掀,象小偷尋找寶物一樣。
“怎么,想打劫嗎?那你們可找錯地方啦。”
三人一言不發,繼續翻查我陋室中少得可怜的東西。
“哎,你們有沒有相關手續?沒有的話,請立刻停止這种違法行徑。”
“哎呀,你看,我全忘了!”小陳拍一下腦袋,故意做方明白狀。
小王拿出一份搜查令和一份傳喚通知書,我簽了字。
“這下沒問題了吧?”小陳洋洋自得地說。
矮個子從書桌中拎出我的公文包,小說的手稿、打印稿和軟盤全在里面,民運通訊錄也在里面。我內心不禁一緊:要糟啊!那可是我多年筆耕不輟的心血呀!
但事到臨頭也全無辦法,他們的襲擊太突然、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矮個子拿出打印稿,翻看了一下,然后遞給小陳。他們交換了一個眼色,露出會心的微笑。
“呵,份量不輕呀!”小陳掂掂手中的書稿。
“几十万字,算不得什么。”
“我們借去看看,看完后再還你。”
“不用了,你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吧。”面對小陳的調笑,我也毫不示弱地回敬道。
小陳聞言一楞,隨即臉色潮紅,嘿嘿訕笑兩聲。小王見狀忙替他解窘:“走吧,到分局去聊聊。”
我租住的地方距區公安分局很近,步行僅需十分鐘。到后重复了一遍老程序,然后步入正題。
“最近都和那些人聯系過?”小陳問。
“各地的民主人權活動人士。”
“和他們都談了些什么?”
“我勸他們听党的話,与中央保持一致。”我一本正經地說。
“別瞎扯了,有什么說什么吧。”小王停下手中的筆,不滿道。
“說的就是這個。”我依舊虔誠而嚴肅。
小陳極度不悅,但又找不到爆發口,便做色道:“還說了些什么?”
“再沒說什么。”
“那他們怎么說呢?”
“他們罵我了,說我是叛徒。”我滿臉委屈。
“還談了別的吧?”小陳說。
“沒有。”
“怎么可能呢?”小王說,“比如談談下一步的打算,交流一下情況,這很正常嘛!”
“是啊,我怎么沒想到呢?!”我一臉遺憾和不滿。
“行了,別演戲了,說吧。”小陳不耐煩道。
“沒說的了。”
“肯定有。”小陳說。
“那行,你說是什么?”我反問道。
“這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這樣說吧,你希望我說什么。”
“我們希望你實話實說。”
“我已經說了。”
“你沒有。”
我掃了他倆一眼,沉吟片刻,然后一臉無奈地搖頭說:“我已据實說了,你們卻不信;叫你們講個所以然出來,你們又說不出來。這可怎么辦?這就讓我很難做人了。”
就這樣,我們一直扯到凌晨二點鐘。
見問不出什么名堂來,小陳遂拿起筆錄,起身往里間走去。但他實在又有些不甘心,便在門口處折回身道:“不要以為你不說,我們就不知道你到底干了些什么!我告訴你,我們一清二楚。現在的科技多發達呀,你耍的那些小花招能蒙得住誰呀?!”
“說得好,說得對。”我笑著連連點頭稱是。
大約過了五分鐘,小陳陪一個瘦高個走了進來。我一看,不禁啞然失笑。來者是小陳他們的領導,只知揮舞大棒的老李。
“我正告你,以后不准再和其他民運人士聯系。”老李凶神惡煞地說。
“你搞清楚,我是在幫助你們。”
“不需要你幫助。”
“可這是我的職責。”
“你再和他們聯系,就別怪我們不客气了。”老李的气焰十分囂張。
我不禁認真地打量了他一番。說實話,我真不明白,何以年屆五旬的他仍象一只斗狗一樣,只知狂吠不已,又象一頭不明事理、沒見過世面的乳豬一樣愚昧無知。我討厭他,實在是討厭他,但我更可怜他。我長嘆一聲,說:“現在我是老鼠進風箱,兩頭受气。好,你說說看,我和他們接触違反了那條那款。”
“《刑法》第一百零二條,你自己回去看。”老李做气勢如虹狀。
為了斗爭的需要,我對他們的相關法律做過一番認真研究。他講的這一條我十分熟悉。
“該條成立需要兩個要件,一是接触,二要有具體的行動,僅僅接触并沒有違反該條律令。”他十分惊訝地看著我,我又說,“看來你需要認真學習,同時,你要清醒地認識到你只是一名執法者,而非制法者。你膽敢越雷池一步,我就起訴你。”
“那我們就走著瞧!”老李冷笑兩聲,恨恨道。
凌晨三點多,我方回到租住處。我太困了,頭剛一沾枕頭便睡了過去。但我睡得并不踏實,而是惡夢不斷,只是大都記憶十分模糊,惟一印像深刻的是,我夢見自己掉進了熊窩里。
一大群黑熊直立著將我團團困在中央,張著血盆大口沖我咆哮不止。包圍圈嚴絲合縫,四周也沒有外援和可以借助的有利地形,我無法沖出重圍,更不可能飛越比我高過將近一米的熊牆。我心慌意亂、手足無措,跌坐到地上,緊閉雙眼,等待著噩運的降臨。
突然,我象吃了興奮劑般一蹦老高,將步步進逼的黑熊嚇得連退數步。我張大嘴發瘋一樣仰天長嘯,与那幫畜牲對壘。喊著喊著,我感到怯懦不斷离我而去,勇气倍增。我挺起了胸膛,嘯聲也一改起初的尖厲、張惶、不知所措,轉化為宏亮、高亢、自信。熊們楞住了,它們開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不象先前那樣對胜利信心百倍了。它們迷惑地對望著,用眼神詢問對方:這是怎么回事?沒有答案。熊們有些慌亂了,它們左顧右盼,瞻前顧后。我的嘯聲更加激越遼亮,一股壓倒一切邪惡的英雄气概充溢其間。倏然,熊們炸了窩般一哄而散,落荒而逃。按理,此刻我應當大喜過望、興奮致極、勇往直前,但事實上我卻出乎意料地异常平靜,更沒有追上前去痛打“落水熊”,相反嘯聲中平添了一絲自嘲、酸楚与無奈。
三
我心情煩惱,吃完飯便向珞瑜大學走去。剛進校門,正碰上虹。原以為她會怒容滿面,誰知她笑面如初。我大為寬心。
如果她現在板著臉,我肯定會比來的路上更慌亂更不安,肯定會低姿態請求她諒解,盡管我并不很清楚自己到底錯在哪儿,然后會想盡辦法博她嫣然一笑。為了她,我已情愿壓抑自己并能忍受委屈。這說明我愛她已到了相當的程度,這個發現令我十分惊訝,同時又隱隱有一些擔心与懮慮。
她高興地与我說東說西,可我什么也沒听進去。
上午,与姐姐通了電話,鬧得很不愉快。
她要我按著她的要求去生活,這當然是我不能接受的。她之所以會如此無理,原因很簡單,我借了她几万塊錢。不過,即使如此,也并不能因此就剝奪了我自主選擇生活道路的權利呀!畢竟我更了解自己,以及我所面對的環境。最后,她生气了,說了很難听的話。我覺得我應該盡快還錢,否則,還會有更多的污辱在后面。
還有,姐夫的姐姐催促我赶緊將戶口轉走,我的戶口一直挂在她家。据傳,姐夫的姐夫在一次晉級的競爭中,由于我的原因而落敗,他大為光火。用他的話說,這到不是因為沒能升官,而是因為他對党數十年的無限忠誠,遭到了令人心痛的怀疑。可是,因為我沒有住房,這個問題一直無法解決。
但身邊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并不停地与你說著什么,這總是一件讓人快慰的事情。我的心情稍見好轉。這時,我突然明白了自己何以早早來到珞大的真正原因:想盡早見到虹。只要見到她,我就會平靜下來,就有滿足和幸福感。我已經十分依戀她了。
四
呼嘯的北風一連刮了數日,天陰沉沉的,空气明顯濕潤起來。不多久,鵝毛般的雪花就沸沸揚揚飄洒下來。
有人將漫天飛舞的雪花比做美麗的姑娘,說她們适時降臨大地,扮美人間;也有人說裊裊婷婷的雪花是純洁的精靈,她們下凡人間淨化人們的靈魂,使人類在寒冷的冬日,心中依然充滿融融的暖意和包容一切的大愛。多么浪漫的比喻,多么美妙的意韻。
但這一切都与副業隊的囚犯無關,對他們而言,下雪就是下雪。這意味著寒冷,意味著凍手凍腳,意味著勞動環境更加惡劣。“鬼天气,”這是他們對下雪的唯一感受和評价。
冬日是農閑時期,地里沒有多少活干,只需隔天收割一次蔬菜。但這時也正是大興水利的日子,夏天,菜地能否有效地抗旱排漬,關鍵就看此時水利建設工作是否做得全面扎實。
菜地的水利系統以蓄水塘為中心,呈放射狀的明渠將條塊分割的菜地聯為一體。几條排水溝曲曲折折,通向菜地旁邊的夾溝河。
排水溝有一人多深,半米多寬。早先,溝底淤積了厚厚一層稀泥,部份地段還有未排盡的漬水。囚犯們用近一周的時間清理了排水溝。今天,他們開始清理蓄水塘。
蓄水塘有三畝見方,最深處超過二米。昨天抽了水,現在塘底只有約半尺深的積水,表面結了一層薄冰。
囚犯們分做兩組,一組在水中挖泥,另一組則沿著剛挖好的土台階挑運塘泥。兩個小時后調換作業。他們大約要將塘底挖深約一尺,才能清理盡淤泥。
自民拿著鐵鍬,下身僅著一條短褲,光著腳下到水塘里。塘水冰冷剌骨,雙腿顫抖著在淤泥中緩緩下沉。水面超過膝蓋時,腳下才有踏實的感覺。
自民感到自己身體裸露的部份正在快速向外釋放熱量,很快這部份与環境同溫了。然后他感到水下的部份如被針剌,開始只在少部份位置,痛感也較輕,稍頃,被剌的位置增多,痛感加重。一會儿后,整個水下部份就全被針剌感覆蓋了,而且那針越剌越深。最后下肢完全麻木,失去了知覺。
塘底的表層是稀爛的泥漿,水下滿滿一鍬,一端离水面,稀泥就隨水流光了。所以他們必須向深處挖,這才能起出一塊塊的塘泥。一鍬深深地插下去,扳動鍬杆,哈哧,咕咕,一陣清晰的泥巴和動和水向深處下灌的聲音立刻傳來。腰和手臂緊繃,同時使勁,一塊十几、二十斤的塘泥便應聲出水。
北風一陣緊似一陣,每陣風都似無數把鋒利的鋼刀,從囚犯們裸露的肌膚上切割而過;雪越下越大,囚犯們身上、頭上全是積雪,若非身體不斷動作,人們定會將他們當做一群堆起來的雪人了。
換班時,自民的下肢已完全僵硬。在方周文的幫助下,他才艱難地挪動著如木棍般的雙腿,爬上塘沿。
大家赶緊活動下肢,可膝蓋如鏽死了一般,活動極不便利,于是人們彎下腰使勁揉搓小腿和膝蓋。不一會,表皮發熱,絲絲鮮血從汗毛孔中滲出。
江濤頓時嚇得抱著腿哀號起來。
柯笑不懂裝懂地解釋:“這是因為血管凍裂了,過一會就好了。”
聞言,面色蒼白的江濤神情和緩了一些。
我停下來歇口气,虹看手表,說:“光顧听你講故事了,舞會已開始了,我們還去嗎?”
我說當然去。我們向體育館走去。
自民挑著沉重的塘泥,盡可能地快速行走。他知道只有高強度的體力勞動產生的持續不斷的強大熱力,才能迅速將滲入關節內的寒气排走,否則一定會落下嚴重的風濕病。
他一口气不歇飛快地奔走了十多趟,下肢終于恢复了知覺:膝關節發熱,小腿皮膚發燙,熱血在奔流,在沸騰。他感到不斷有冰涼的寒气被關節內的熱力排擠出體外。他停下腳步稍事休息,口中喃喃低語:“感謝上帝!”
五
吃過午飯后,江干警找到自民。兩人一起來到小伙房,他讓張龍先出去一下。
“你認不認識一個叫為民的人?”他問。
“認識,怎么了?”自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出版了一本書。”
“噢,什么書?”自民的擔心稍減。
“書名沒听清楚,只知道內容是有關憲政民主方面的。”
“你怎么知道他出了這么一本書?”自民略感詫异地問。
“外國電台播的。”江干警嘿嘿一笑低聲說道,“干擾特別歷害,听不很清楚。”
“一個宣稱掌握著真理、代表著人類社會最終發展方向的政權,居然害怕老百姓听到不同的聲音,竟然大肆欺騙人民,不敢讓他們知道事實真相,真是可笑之至。”自民不屑地譏諷道。
“為民在廣播上介紹了先在權利的概念,意思好像是說人們的基本權利是先于政府而存在的。你怎么看?”江干警又問。
“人們的基本權利,如生命權、財產權、自由權等,是生而具有的。為使人們更安全更有效地行使這些權利,人類經過長時間的摸索和協商,尋找到成立政府這一最佳途徑。很顯然,人們的基本權利是先于政府而存在的。但這里更重要的意蘊在于,政府的存在乃是為了保護人們更有效地行使這些權利。因此,如果一個政府不能很好地保護人民行使其基本權利,甚至進而剝奪人民的基本權利,那么,這樣的政府就失去了任何存在的理由与基礎。”
正說話間,汪汪走了進來,江干警忙將話題扯到台灣大選上去。
“現在离台灣選舉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他說,“可三位侯選人卻仍然勢均力敵、不分伯仲。我最害怕陳水扁上台。如果他選上了,我立即將股票全部拋光。”
“他選不上,最有可能選上的是連戰。”汪隊長一副專家口气。
“這段時間里將會有些什么事件發生,以及它們對選舉的影響為何?這是誰都不可能預料到的。”自民婉轉地說道。
“關鍵時刻,大陸肯定會做出某些舉動,打擊陳水扁的選舉气勢。一旦我們打出重拳,陳水扁的選情肯定會大幅下滑。”汪汪此刻的神情,仿佛他是能夠左右台灣大選的政治領袖人物。
自民說:“一九九六年,大陸發射導彈,試圖阻止李登輝當選。結果卻适得其反,李登輝最終以超過50%的高票當選。當時人們戲稱,李登輝有兩大助選集團,一是台灣的國民党,二是大陸的共產党。如果飛彈嚇不住人,那還有什么可以唬得住人呢?威脅不僅會傷害台灣同胞的感情,更會使台灣民眾產生強烈的逆反心理,這只能產生事与愿違的結果,有助于民進党的選情。我希望中共能夠認真地汲取上次的教訓,不要再對台灣人民文攻武嚇了。”
“連戰的可能性應該最大。別的不說,光國民党在台灣執政五十多年積累的龐大的經濟資源和政治資源,就不是其他兩名侯選人能望其項背的。”江干警說。
“但國民党的包袱也是最重的。”自民說,“五十多年中的所有問題,毫無例外地都要算到國民党的頭上。近年來台灣民眾對黑金政治泛濫的深惡痛絕,對改革變化的熱切盼望,都預示著國民党的選舉前景不容樂觀。另外,國民党的分裂也極大地削弱了它的力量。我個人認為宋楚喻与陳水扁反到机會更多。”
“李登輝這小子最坏。”汪汪咬牙切齒說,“早先他稱自己是日本人,去年又搞出個兩國論,挖空心思想讓台灣獨立。如果大陸台灣重開內戰,這小子就是罪魁禍首。台灣統一后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剮。”
“那家伙的确他媽的不是個玩藝,但台灣人還挺迷信他,甚至有人尊稱他為‘民主先生。’”江干警不解地連連搖頭。
自民說:“李登輝之所以必須在台灣推動民主化進程,是因為蔣經國先生在辭世前已經開啟了台灣民主化的大門。他面對的是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的民主大潮,因而繼承蔣經國先生開創的民主事業,就成為他惟一明智的選擇。他推進台灣的民主化進程是出于無奈,而非因為對民主觀念的認同与熱愛。只要看看他在國民党內的獨斷專行,就知此人不僅与民主毫不沾邊,而且根本就是典型的獨裁。他堅持在國民党內實行家長制,將他的個人意志強加給全党。指定連戰代表國民党競選總統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由此可見,他那個‘民主先生’純綷是挂羊頭賣狗肉的貨色。”
“如果台灣宣布獨立,就只能用武力來解決問題了。屆時,我將報名參戰,”汪汪慷慨激昂地說。
“最好能和平統一。”江干警說,“戰端一開,形勢就難以控制了,最終結局也很難逆料。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即兩岸的中國人的生命財產將遭受極大的損失,經濟將因此倒退三十至五十年。這种令親者痛、仇者快的悲劇不能再重演了。”
自民說:“兩岸熱戰的可能性較小。因為雙方的政治領導人都沒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都十分清楚地認識到了戰爭的現實性以及其將造成的巨大損失和破坏。他們也都認識到,戰爭的挑動者將被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因而雙方都在不斷退讓。中共聲言,只要台灣不宣布獨立,就不會使用武力…”
“最近又加了一條,如果台灣無限期地拖延与大陸的和平統一談判,也將對台使用武力。”汪汪插話說。
“無限期到底是多長呢?這個指標如果不量化,就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而只是施加壓力的一种姿態和擴大宣傳效應的手段。所以,中共對台的底線依然是台灣不獨立,兩國論不入憲,不就統獨問題舉行全民公決。台灣則宣稱其沒有必要宣布獨立,因為中華民國事實上就是主權獨立的國家…”
“這雖然暫時避免了海峽兩岸的武裝沖突,但其內涵實際上正是兩國論,也就給今后的矛盾与沖突埋下了伏筆。”江干警說。
“這里的關鍵是如何來界定一個中國。一個中國各自表述、各說各話,是目前海峽兩岸政府的基本原則与立場。如果有人奢望其中任何一方能夠高姿態承認對方為一個中國的代表,這顯然無异于白日做夢。真正具有建設性的意見是,一個‘中國’既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也不是中華民國,大陸与台灣都是未來將要統一的‘中國’的一部份。只有在此基礎上,兩岸才能展開嚴肅認真地和平統一談判。”自民說道。
汪汪流露出嫉妒的表情,說:“這都是你在一廂情愿地設想,雙方實際操作中的互動則要复雜困難得多,搞不好就有可能擦槍走火,甚至走向全面內戰。”
自民不以為意,他說:“關于偶發事件,誰也無法做出准确預測与判斷。至于兩岸重開戰端,我認為可能性很小。退一万步講,即使開戰,也不是近二、三年的事,最早也是2005年以后的事了。
“中共武力解決台灣的一貫戰略思想是速戰速決。這种考慮不僅僅是源于節約資源和盡可能減少生命財產的損失,更主要的因素在于,防范曠日持久的戰爭可能引發的國際社會的干預和大陸政局的動蕩。而要達此目的,就必須以極具优勢的強大的海空軍做基礎。
“目前,大陸并不具備這种實力。但以目前的擴軍速度來看,2005年后,大陸將在海空軍上首次不僅僅有量的优勢,還將在質上至少保持与台灣的均衡。”
“即使有一天大陸在武力上占据了絕對优勢,即使台灣公開宣布獨立,兩岸人民也不應武力相向…”
“台灣獨立,當然要打。”汪汪立刻打斷江干警說。
“東德、西德分裂四十多年后,最終和平統一了;南韓、北韓分裂已超過五十年,現在也已開始談論和平統一事宜。所以,即使台灣今天宣布獨立,也并不意味著台灣永遠地獨立出去了。隨著大陸的發展与進步,基于兩岸民族同根、文化同源,台灣与大陸重新統一應該只是時間問題。必須清楚地認識到,台灣問題不同于西藏、新疆問題,這里沒有民族矛盾。所以不要台灣一提獨立,就叫嚷要用武力解決問題。這樣做只會導致兩岸人民認同性降低、互信減少,不利于兩岸最終和平統一。”
“先獨立,再來談統一。別人說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你卻要放屁后再脫褲子。你怎么這樣幼稚?!”汪汪挖苦道。
“那你說怎么統一?”江干警也來了气。
“一國兩制。”
“如果台灣人要一國一制呢?”
“什么意思?”
“在全中國實現民主制,在全中國直選總統。”
“那不行。”
“那就沒辦法統一。”江干警面部僵硬地說,“我是說目前。”他又補充說道。
三人都沒再說什么。
我們到了體育館,我買了票。剛進去,一曲布魯斯奏起,我們一同步入舞池。
雪更大了,雪花編織的垂天巨帘遮斷了人們的視線,數米之外便一片模糊,廣袤浩瀚的宇宙剎那間就縮小至周身附近的狹小空間;風更猛了,人們費力地把持住身體,艱難地挪動腳步。
然而,狂風肆虐是暫時的,外界的變化是虛假的。很快,一切均將回复至真實、自然。
江干警的一席話令自民錯諤不已,他不得不承認江干警比他站得高、看得遠。是啊,無論是從民族、文化方面,還是從歷史、語言方面,都不可能尋找到長久支撐台灣獨立的根据,而惟有血腥的戰爭才可能永遠地分裂中國,就似普魯士与奧地利的戰爭將日耳曼民族一分為二一樣。
六
為民出獄后,自民与他長談過數次,其中一次為民談起了自已在獄中的一件往事。
他說那是初秋的午后,太陽還很毒辣,他戴著草帽正用手推車轉運糞便。突然,中隊胡指導員叫他去會見親屬,說是他表弟來了。他說實際上自己并無表弟,听到這個消息,不禁滿腹狐疑。
一進辦公室,他一眼便看到了久違的B君,心里頓時明白過來,便忙不迭地應承B君殷勤、親熱的呼喚。老戰友以這种隱秘的方式重逢于這特殊的環境,兩人不免百感交集,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好久才松開。
B君對他噓寒問暖,并帶來了很多補品和香煙,極盡關愛之能事。為民也激動地与B君寒喧,但他最想了解的卻是外面的形勢,因而在交談中他不斷示意B君。B君也心領神會。
一會儿后,几名干警先后到菜地去巡視,辦公室中只剩下胡指導員一人。B君見机而做,他從帶來的物品中拎出兩條香煙送到胡指導員手中。胡指導員眨眨醉眼惺忪的雙眼,看看為民,又轉頭看看B君,最后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中華煙,他打著哈欠說,“那你們哥倆好好談談。”說完,他將煙鎖進自己的抽屜,也走出了辦公室。
為民見胡指導員走遠,立即回身抓住B君的胳膊,急切地說:“赶快抓緊時間談一下組織的情況。”
“梁華、趙斌、李波、陳放、X君和我仍然在堅持工作…”
“C君呢?”見B君沒有提到C,為民擔心其也出了事,忙打斷他問。
“他么,”B君嘴角擠出一絲譏誚的笑意說,“已經宣布徹底放棄民運事業了。”
“怎么可能?”為民惊訝得張大了嘴,他實在難以想像一個最堅定的戰士會突然之間蛻變了。
“這是事實。你還記得嗎?他曾說為了民運事業已做好了隨時入獄的准備。”
為民當然記得,他當時說,“坐牢与下放農村差不多。”對他的無知与輕佻,為民頗不以為然,但是對他表現出的勇气与決心,為民還是非常感動与敬佩的。為民點頭表示他記得C君的表白。
“可實際上一見真章就草雞了,完全是個銀樣蜡槍頭。”
“真令人難以置信!”為民思忖了一會,長吁一口气,感慨道,“看來越是激進越容易走向自己的反面。”他又停了一下,兩眼緊盯住B君嚴肅地說:“現在是爭取民眾支持、積蓄力量的時侯,是打基礎的時侯,不能再冒進做無謂的犧牲了。要等待与忍耐,你們千万不可再盲動了。”
“我知道。”B君沉痛地點頭贊同。
“對了,民眾對我入獄做何評价?”為民又問。
“几乎眾口一詞說你傻。”B君無可奈何嘆道,“他們說你放著那么好的日子不過,卻去搞什么民運,完全是自找苦吃。當然,也有少數人說在當今一致向錢看、各人顧各人的不良社會風气下,還有像你這樣甘為老百姓的利益做犧牲的人,實在令他們感到惊訝,也深表佩服,但也僅此而已。”
听了B君的介紹,為民默然了。好一陣后,他仍然低沉著頭。又過了一會,他說:“公司現在經營得如何?叫她來一趟,給我送些錢。”
半響不見B君回話,為民詫异地抬起頭來,見B君一臉難色,他知道肯定又是不快的消息,就說:“沒關系,你直說好了。”
“你的公司已經注銷了。”B君難過地說。
“為什么?誰干的?那么好的生意…”為民語無倫次地說。
“你被捕后,安全部門調查了你所有的客戶,他們嚇坏了,紛紛解除了与你公司的合同,或借口不予執行。員工也都受到了嚴厲地訊問,他們惊慌失措,全都辭了職。她既不想吃苦,也的确沒有經營能力,所以就申請將公司注銷了。來之前,我到你家去找她,不想房子已賣掉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在一個偏僻小區的一幢新竣工的高級住宅中找到了她。她坦言房子和車都已賣掉,所得之錢加上手頭原有的現金,都為你坐牢花光了,她現在愛莫能助。”B君停了停,同情地看著為民,突然他又一咬牙,果斷地說:“干脆都告訴你,她身后有一個男人,你要現實一點,她靠不住。”
為民緊緊咬住嘴唇,將滿腔的怒火深深地埋在心底。
B君走后,為民又推起糞車,木然地行走在崎嶇不平的泥土小路上。一不留神,下陡坡時他扭傷了腳。腳脖子迅速腫脹起來,几乎与小腿肚子一般粗細,為民疼得踮著腳齜牙咧嘴。一名与他要好的囚犯見狀丟下鋤頭,從田里走了上來。他蹲下身為為民搓揉了一陣,又准備扶為民去找干警請假休息。恰巧這時汪隊長來到了近前,為民將傷處指給他看,要求休息。汪隊長卻不以為然地說:“不能推車就鋤地嘛,一點小傷就休息還叫勞改?!”
為民說他連站都站不穩,怎么做事?汪汪說那是你的問題,總之得做事。為民說自己是囚犯不是奴隸,有傷病時休息的權利,這是《監獄法》規定的,也是最基本的人權。汪汪不管這些,他蠻橫道:你去不去做事?為民說我現在做不了事。
“好。”汪汪說完轉頭走了。
不一會儿,犯人組長領著几名囚犯來到為民跟前。他們先是辱罵推搡,后來就動手毆打為民。開始為民還找机會還手,但不久就只有招架之功了。他抱著頭,趴在地上,一直等到他們打累了,自己停下來。自然,此時為民也站不起來了。
事后,犯人組長告訴為民,汪隊長早就叫他收拾為民,但他一直沒有動手。這次汪隊長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說要是收拾不了為民,就不要再做組長了。他沒辦法,這才帶人打了為民。他說他告訴那幫人,下手不要太重。為民說背部和臉上的傷就是那次的紀念,那小子卻說下手不重,真是混賬到了極點。
為民說,當時,他內心痛苦至極,巨大的悲哀充斥心田,遠遠壓倒了肉體上的傷痛。固然,這其中也有對自己命運悲戚与不公的不平和气憤,但更主要的卻是B君關于百姓對他的行為的認識所引發的不被他人理解与承認時產生的強烈的哀慟。
為民最后說:“我們在為老百姓的利益努力奮斗,為此犧牲了自己的財產、愛情、自由乃至生命,可他們卻不以為然,甚而認為我們多此一舉,自找苦吃。這是多么可怕的諷刺呀!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我們的啟蒙宣傳工作是多么無力,說明今后在宣傳上還需要下極大的工夫。”
望著為民沉靜的面龐,听著他娓娓道完這段獄中奇聞,一瞬間自民猛然覺得自己与為民的精神完全相通、難分彼此,進而身體也合二為一。是啊,我們原本就是同一的,生命中我們從來就沒有分离過。自民默然思想。
另一次談話中,為民說他准備寫一本關于憲政民主的啟蒙讀物,書中同時將對社會中的若干問題予以剖析點評。他說,起始于二十世紀初的民主啟蒙,其范圍過于狹窄,根基也太淺薄,這是導致近百年來中國民主事業一再受挫的主要原因。他稱,民運的當務之急是要盡快在人民大眾中普及人權、民主、法治、自由的觀念,提高全民的認識水准。
七
兩個月沒見父親,今天一見,發現他老人家臉上又添了許多皺紋,頭上又加了不少白發,越發顯得滄桑。上個月會見日父親沒來,自民心中十分倀惘。几天后收到老人家的信,才知道父親前一段時間大病了一場,一時間恢复不過來,故而沒能按時前來探監。
自民緊握住父親削瘦、青筋虯結的雙手,關切地詢問老人家的身體現狀。父親雙手冰涼,微微顫抖不止。
老人簡單地說了一下自己的情況,然后仔細將自民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端詳了一番。老人凝視著自民蜡黃的面龐,若有所思,良久,他突然凄涼無助地搖了搖頭。他指指旁邊的兩個手提袋,將里面的物品一一告知自民。父親每次都會帶兩袋子各類食品來。
自民請父親保重身體,接著介紹了自己的近況。他又想起陳放近几個月一直沒有消息,而李波自去年被捕后完全失去了聯系,忙向父親打听他們的情況。
聞言,父親沉思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陳放因為指稱監獄干警受賄,被干警指使囚犯打成重傷,現在仍在醫院養病。李波的情況最糟。”父親面色异常沉痛,“你也知道,他身體本來就差,被捕后生活、衛生、醫療條件又跟不上,在看守所就得了乙肝。由于得不到有效治療,獄方又拒絕家里送藥,他現在病情十分嚴重,已喪失了生活自理能力。由于長期臥床,渾身長滿了褥瘡。他們家提出保外就醫,卻遭獄方拒絕。前一段時間,始終与他家聯系不上。這次是因為住院,剛好碰上李波因气急攻心生病的父親,才知道他的情況。”
自民早就委托父親探詢李波的下落,但一直沒有任何音訊,沒想到卻發生了這么大的變故。
怪不得李波一直沒有消息,自民暗想。看來五人中梁華、趙斌与自己還算幸運。畢竟我們還有健康的身體,而這就是資本,就是希望。自民心里十分難過,他不由對李波、陳放的情況万分擔懮。他暗暗向神禱告,祈求神施大能保佑他們早日康复。
父親還得赶一百多里路才能回家,他不得不离去了。
風雪較早上小了許多,但仍然淫威十足。
父親在雪地中艱難地跋涉。一陣狂風扑面吹來,父親高舉起胳膊,擋住直沖面門的風雪,不想身體卻向后一個趔趄,摔倒在地。自民心中一緊,不由急沖几步,想跑過去攙扶父親,卻被武警擋在了門口。咫尺天涯,他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在地上艱難地掙扎,心中白由一陣酸楚,眼睛立刻潮濕了。父親不惜年屆七旬的老邁病體,風雨無阻,几乎每個月都顛簸三百多里來看他。自民又忽然想到,每次將這二十斤重的食品拎回監獄后,雙手又酸又疼,真不知父親這一路上是怎么拿過來的?真是水向下流啊!自民不禁激動万分,淚水奪眶而出。
我正准備講下一章,可虹卻一反常規地提出今天就講到這里。我說時間還早,再講一會儿。
“我不嘛!”她撒嬌說。
我說也是,每次都從頭講到尾,完全忘了到這儿的主要目的了!今天我們跳一個晚上,好好補償你一下。
“我也不想跳舞。”她又嬌媚地說。
“那就不好安排了。”我沒了主意。
“散步嘛。”她嬌嗔地說,兩眼直勾勾地大膽盯著我,嫵媚异常。
八
這條小徑比昨天的那條更暗、更幽靜,繞得也更遠,而且在我們前后左右不時還會突然冒出一對默然的黑影。每當這時,虹就不自覺地往我身上靠。我突然間想到,這大概就是珞大名聞遐爾的戀徑了吧。看來虹今天是有准備的。
背部又開始隱隱作疼了,今晚、至遲明天就會下雨。我想。
夜晚的气氛是活潑的,不時閃進我們視線的黑影身姿各异。在我看來,這是最為自然、也是最美麗的圖案。可惜我不是畫家,否則一定會激發出強烈的創作沖動,說不定還能引發靈感。我們并肩走著,情形自然,但在周圍蜜得膩人的气氛的反襯下,卻顯得十分不合時宜。這時,虹字斟句酌地說:“他們個個都是令人景仰的大英雄。在我的想像中,普通人很難做到這一步。他們是不是不食人間煙火?”
暗夜中,她那副天真、一臉疑問的模樣更顯可愛。我笑了,說:“他們都是和你我一樣的最最普通的人。他們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有愛有恨,凡人的一切特征他們一樣不缺。如果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們胸怀著不懈追求真理正義的一腔正气。”
“他們也懂愛情?”
“當然,你這是什么話!”我不禁有些生气。
“可我看他們不懂愛情。”虹瞪眼撅嘴,可目光卻溫柔迷人。
我正在考慮如何將這個問題講清楚,虹卻不依不饒,乘胜追擊。最后她居然用一套莫名其妙的歪理論證說,從人性上來看,我們這些人沒有戀愛的能力,根本不懂愛情。
這使我大為光火,我脫口而出:“我就懂得,而且現在就正愛著你。”
話一出口,我就明白自己掉進了她精心羅織的陷阱里去了。我猜測,她一定將這套說詞在腦海中演習過許多遍了,否則,怎么會這么純熟?!這個小騙子,居然引得我上了當。我對自己大為不滿。但此刻十分被動,根本無法展開有力的還擊,我于是保持緘默。
“你愛我?”虹秀美的面龐在幽暗中放射出异樣的光彩。
“我…我…”我張口結舌,無話可說。本來想滅火,卻澆了一盆油。今晚是怎么了?怎么會出現這种錯誤?!我極為后悔。
虹喜滋滋的,臉上漾著微笑,腳步輕快地邁動著。她說:“普通人能做到的,我一樣能做到。”
又是沉默。
在虹宿舍門口,她說明天是星期天,我立刻接口說那我們接著講。我之所以這樣急切,并非想彌補昨天猶豫的過失,而是想在明天結束全部講述,從此跳出這种找不准角色位置的尷尬局面,不再忍受那种既向往還退卻的令人無所适從的矛盾心理的煎熬与折磨。那痛苦令人心碎,我已經無力再多忍受一個星期了。
我們說好在新圖書館前的草坪上見面。我說早上八點半。
“不,九點。”虹款擺著腰枝撒嬌說。
我只好由她,她抿嘴好看地笑了。
九
背部的傷痛又爆發了,像山洪一樣沖擊著我周身的神經。我緊咬著枕巾,身體似彎弓般在床上痛苦地扭動,內衣早已被冷汗浸透,臉上滿是豆大的汗珠,表情一定异常猙獰恐怖。
我想大聲喊叫,盡管這對我沒什么幫助,但卻本能地希望這樣。可我不能,擔心隔壁的人誤會。
又一陣劇痛襲來,几乎令我從床上挺起身。我實在忍不住了,輕哼了一聲。
我搖晃著起身,顫抖著將收音机拿過來,打開,調到正在播放輕音樂的頻段,把音量打到最大。
我此刻當然無心欣賞优美的音樂,我現在唯一的愿望是能痛快地大聲呻吟。對我而言,這就是最大的享受。
夜半時分,劇痛終于過去了。我像一名剛從火線上下來的戰士,疲憊至極,很快便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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