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泓清溪,鄰露草、伴沉石,本是無人問津的郊野,他卻領略到清逸寧靜的獨特美景;十載盛年,謫遠州、斷仕途,本是悲憤苦楚的境遇,他卻經營出澹泊閒適的詩意人生。
這就是大詩人柳宗元在永州度過的遷謫歲月。他在永州的土地上倍嘗辛酸,卻也在永州的山水中洞見另一重生命境界。永州在唐朝,還屬於蠻荒幽僻之地,而那些無名風景,卻撫慰了一個失意文人的心靈,讓柳宗元感受到不幸中的「幸事」。
特別是在貶官的第五年,柳宗元偶然發現了一條秀麗的溪水,便為它取名、題詠,更與它比鄰而居:白日修理雜草、夜來泛舟溪上,獨來獨往,吟嘯天地。正如他在《溪居》所言:
久為簪組累,幸此南夷謫。
閒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
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
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
詩境賞析
東晉詩人陶淵明,被譽為田園詩派之鼻祖、隱逸詩人之宗。他從官場退隱田園後,開荒南野、採菊東籬,琴書為伴、飲酒為樂,過上了樸素灑脫的隱士生活。數百年後,唐代的柳宗元被貶永州,遭受了起復無望、知交零落、親人離世等多重打擊之後,也逐漸走進永州山水,在曠遠清幽的景緻中調適心靈,在孤獨困厄的境況中完成生命的蛻變。
因而柳宗元的生平與作品,亦有幾分陶淵明的影子。蘇軾說:「所貴乎枯澹者,謂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評韓柳詩》)这首《溪居》就表現了柳宗元在永州返歸自然、寄情山水的生活實錄。
詩歌開篇用對比手法,平實地概括詩人前半生的命運浮沉:他長久為官,深受官場傾軋、功名束縛所苦,身心俱疲;儘管遭遇貶謫之禍,他卻覺得「因禍得福」,有幸來到南方荒僻的永州,遠離權力中心和塵世俗務。簪組,分別指古代官員的冠上裝飾和官印綬帶,此處代指做官。
詩人從春風得意的才俊新貴,一朝淪落為永不復用的外州逐臣,內心難免承受巨大的冤屈和憤懣。然而他卻以自嘲的方式,化「不幸」為「幸」,將命運苦難娓娓道來。首聯雖有強言歡愉之意,卻塑造了詩人遺世獨立、超然達觀的隱士形象,為全詩奠定了怡然恬靜、天然幽靜的基調。
以下三聯,展開敘述謫居的點點滴滴。詩人時任司馬,乃是閒職,過著孤寂清閒的日子,他卻從命運的低谷中發掘山水田園之趣味,頷聯描寫溪居的生活狀態。平日裡,他和田間耕作的農家做鄰居,恍惚之間,竟錯覺自己是個歸隱山林之人。
頸聯則描寫溪居的日常活動:清晨在田野中荷鋤勞作,茂盛的雜草上還墜著晶瑩的露珠;晚來在溪面上乘興遊賞,搖盪的船槳撞擊著水底的溪石,發出清越悠遠的聲響。這兩句看似展現了充實而又怡然自樂的田園歲月,卻流露出壯志未酬的寂寥和愁苦。詩人原本一身濟世才華和熱情,卻無用武之地,只能在偏僻之地修理雜草;身邊更無志同道合之人往來,只能獨自出遊,聆聽溪石之響,更顯清冷蕭瑟的意境。
詩人在結尾,更加凸顯隔絕人世、忘身塵外的生活狀態。他彷彿獨立於永州天地間,孑然一身,不見故交,既有天高地迥的幽邃遼闊,亦有懷遠悟道的廣博深遠。故而他在孤獨中感受到俗塵渺渺、宇宙茫茫,不禁放聲高歌,讓自己的歌聲直達碧霄之上,讓孤獨的靈魂溝通天地,實現逆境中的昇華。
這首詩以峻潔清寂的語言,描繪了幽峭澄明的永州風華,以及恬淡無爭的隱居生涯。詩人沒有刻意隱藏遭貶謫的失落和幽怨,卻真實而生動地反映忘卻營營、獨善其身的士人情懷。偏居南國的永州山水,正是柳宗元命運的寫照。他也與永州山水互相成就,留下了許多關於山水題材的不朽篇章。
詩人背後的故事
柳宗元,字子厚,是繼韓愈之後的「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存世詩文有600餘篇,其文章成就最高,以《永州八記》為代表的山水遊記之作,更被譽為「遊記之祖」。他的詩歌,同樣在唐朝詩壇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最著名的小詩《江雪》,以「千萬孤獨」的漁翁形象,寫盡孤傲不屈的士人心境,至今廣為流傳。
縱觀柳宗元的一生,除了早年短暫的入仕經歷,大部分時間都在遠離京城的荒遠外州中度過。而他的創作,同樣集中於貶謫時期。可以說,柳宗元的作品是「貶官文學」的代表。悲辛困窘的命運,是柳宗元的悲劇,卻也是「幸此南夷謫」的另一種幸運,不僅鍛造了他生命的厚度,更鑄就了他在文學領域的高峰。
他的命運軌跡,簡單又曲折。柳宗元本是清貴公子,出身世代為官的高門大族——河東柳氏,自幼長於京城長安,少年時期隨父宦遊,積累了豐富的見聞和閱歷,也對中唐的社會問題有了深切的體會。因而他早早立下「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寄京兆許孟容書》)的壯志。他在21歲進士及第,26歲通過博學宏詞科的考試,步入仕途,並很快受到有志於改革的太子(後為唐順宗)、王叔文等人的器重。
公元805年,順宗即位,重用改革派人士,柳宗元也被提拔為禮部員外郎,成為這場「永貞革新」的重要人物。在柳宗元看來,朝廷抑藩鎮、罷宮室、整頓貪官污吏,正是他濟世救民、大展才能的最好時機。然而轟轟烈烈的改革,不到200天,就以皇帝被迫禪位、改革派官員貶謫外放的結果,宣告失敗。
「去國魂已遠,懷人淚空垂。」(《南澗中題》)30多歲的柳宗元,彷彿從雲端驟然跌落谷底,默默踏上左遷之路。10年之後,柳宗元被召回京城,旋即再貶為柳州刺史,最終卒於任上,正應了那句「風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冉溪》)。
幸而,柳宗元信奉儒學,也研究佛理多年,貶官帶來的悲鬱苦恨,逐漸轉化為投身自然、樂山樂水的放曠淡泊。特別在永州,他對當地的山水風景,懷有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或者說他喜愛這片山水,也是接納另一個自己。
比如他在一次出遊時,偶然發現的溪水。它本名冉溪或染溪,柳宗元卻將其更名為「愚溪」,在附近命名了愚丘、愚泉、愚溝。他還當起了園林設計師,修築愚池、愚堂、愚亭、愚島,合稱「八愚」。他在《愚溪詩序》中解釋「愚」字由來:溪水不能灌溉、不能通航,更無興雲布雨之異象,實在是「無以利世,而適類於予」。
而柳宗元自己,因改革失敗而遭受政敵打壓、外放遠州,像囚徒一般困居外州,從此失去報效國家、建立功業的希望,同樣成了無用之人。在他看來,這正是以「愚」獲罪。他看愚溪,正如審視自我。而實際上,愚溪清澈可鑒,聲似金石,亦有可愛之處,非是真「愚」;柳宗元雖然不合世俗,卻能在山水中參悟人生、體悟自然,創造出清遠高逸的文學世界,更是一種大智若愚的境界。
或許正是由於這種生命的徹悟,當柳宗元再貶為柳州刺史時,他不再一味消沉、憤懣,而是在職權範圍內,努力實現濟世理想。他主政柳州四年,傳播儒學、教化民眾,改革弊政、推廣種植業。最後,他卒於任上,終究沒有回到長安、恢復往日尊榮,此生亦無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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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