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不朽,黑人敗走
紀哥一躍而起,奪門而出,外邊亂了起來。不一會兒,隊長在樓道裡從容地安排後事。
那間病房的小閻和另一個犯人——「肝炎」分別叫到了這屋,隊長給他們做筆錄,以證據形式證明:曾經對死者進行了常規的醫治和「搶救」,這倆都唯唯諾諾地按著隊長意思做偽證。七處趕過來的警察扛來一台攝像機,把證據做得無懈可擊。
完事兒後,紀哥端來一瓶來蘇水,開了小周的鎖,讓他把屋裡擦了個遍。我躺著輸液,看小周晃晃悠悠地擦得很仔細,他頭始終是僵直的——動頭要牽動胃管兒的。
紀哥拿飯來了,牢騷道:「真倒胃口!又送終一個,真他×孫子幹的活!」
我問他:「交給家屬啊,還是直接火化?」
「原來是交家屬,外地家裡趕不過來的,就直接『冒煙』了。不過也有的……像今兒這個,哼哼……」
他話到舌根兒,弦外有音兒。我猜到了一個非常讓我難受的結果:那「愛滋病」是外地農民到北京「上訪和自首」來的,家裡不會來領,停屍房冷庫費用那麼高,肯定不會給他用——難道……我問:「紀哥,這……是做標本了嗎?」
紀哥一愣,驚訝地看著我,點點頭。我問:「那家屬要骨灰呢?」
紀哥又哼了一聲,「那得交二千塊錢收屍費!」
「人家真交錢了,你給什麼呀?」
紀哥皺著眉頭,像看外星人一樣瞅著我:「你以前不也中國人嗎?在美國十年就呆傻了?這還用問!」
我真是不習慣大陸社會這種思維方式了。怨不得不給「愛滋病」用藥,拿活人做試驗呢。這還不算,人體標本本來就很貴,這種演示愛滋病人病變的標本,就更奇貨可居了。太精明了!早先槍斃人,要收家屬子彈費,現在隨便劃拉點兒骨灰,就能矇家屬二千元的收屍費!
「『愛滋病』,不值錢!」紀哥一聲長嘆。
「那可是我們的『武松』啊!」
小馮迷惑地看著我,他剛來,也不知道那屋「武松」的典故。於是我老調重談,講了那個農民怎麼因為狀告村長被判刑,怎麼在監獄分揀醫療垃圾,被輸液針頭扎成了愛滋病,怎麼妻離子散,女兒也被村長強姦,刑滿了他怎麼劫殺了村長,跑到北京上訪和自首。
小馮問:「真了不起啊!紀哥,這樣的『武松』七處多嗎?」
「我七年頭回聽說!」
小馮嘆道:「這樣的『武松』往後多出點兒多好?把那公、檢、法的狗官也殺他幾個!」
我說:「仁、義、禮、智、信,都讓共產黨給革命沒了,上哪兒找武松去?」
紀哥道:「一個『武松』倒下去,千百個『西門慶』站起來!」
我聳聳肩,苦笑著說:「紀哥,武松在你這兒,也算永垂『不朽』啦。」
「啊?……哦!」紀哥慘然一笑。
小馮問:「方哥,死人標本貴嗎?」我點點頭。
「黨啊,啥錢都能掙。」紀哥一聲長嘆,躺倒在床。
§
晚上洗漱完畢,查班兒的來了,來人一看就是個小官兒爺,背著手站在門口盯著。紀哥過來撩被單兒,新來的年輕隊長戴著一次性手套抖我們的腳鐐。
這小官兒爺發話了:「這屋擠個什麼勁兒?那屋不空張床嗎?」
隊長一擺手,紀哥會意地出去拿來鑰匙,準備給剛摘了脾的小馮開鎖。
我一看就急了:「隊長,他剛摘了脾沒免疫了,不能去傳染區啊?」
紀哥焦急地瞪了我一眼,隊長罵道:「你丫閉嘴!」
「怎麼回事兒?」那官兒爺問。
我這一挨罵,怒氣生起、正氣蒸騰,沒見過這樣的醫院!對犯人也不能這麼不人道啊?何況他還是冤進來的大學生呢!反正我也快走了,不怕了,我張口就說:「那個……」
「咋呼什麼呀你?!」隊長上來就打斷了我,對那官兒爺說:「他『炸貓』!」
官兒爺雙眼對我寒光勁射,冷冷道:「就把他調過去!」
紀哥嚇了一跳,扭頭看隊長,見隊長沒反映,就顫顫巍巍地對官兒爺說:「他……他是美國人。」
官兒爺的表情一下就不自然了,明顯下不來台了,馬上又不動聲色。隊長也知道厲害了,馬上來解圍,說:「這事兒馬上解決,咱先查那邊去吧。」
「就他×你們美國人事兒多!」隊長回頭跟紀哥說,「你調那黑子!」說罷陪著領導出去了。
真是崇洋媚外,還欺軟怕硬,覺得黑人好欺負。
紀哥開了Jim的床鎖,黑人戴鐐下床,紀哥讓他抱著床單被褥,要調這個蘇丹人到傳染病房去——太過分了!難道這黑人不懂漢語,就矇他過去接受傳染期的肺結核的洗禮?就憑這小官兒爺的一句瞎指揮,為了病房表面的好看,下邊兒知情的就不顧良心了?
阻止不住了,我還是忍不住用英語提醒他注意傳染期的肺結核。
「What?!Wow!」Jim大鬧起來。
紀哥急得跟我直跺腳。
「噹——噹——」從隊長室到這屋,兩門齊開,隊長杵著警棍就衝了進來,那小官兒爺也跑到了門口觀陣,斜對門女號兒的隊長也來助威了,手裡拎著金呈亮的手銬。
那黑人大聲說了一通英語,他們卻不知所云。我翻譯給他們——就是抗議,為什麼讓他去那個結核病房。
年輕的隊長拿警棍指著我:「都他×是你攛掇的吧?你丫美國人真有病!礙你丫屁事!」
那官兒爺瞪圓了金魚眼,怒道:「你煽惑鬧獄是不是?!」
事已至此,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我平平地說:「那屋的肺結核在傳染期,剛傳染了一個!又死了個『愛滋病』;這位剛摘了脾,去了就危險。這黑人不懂漢語,我就提醒他一下注意衛生,這有什麼不妥嗎?」
這位官兒爺沒詞兒了,臉色鐵青。
中年的隊長見風使舵,借機巴結領導,罵道:「就你丫美國人管得寬!這兒什麼地方?丫還想講人權哪?」
「這兒是專政機器!領導說話就是聖旨,懂嗎?」這女隊也不失時機地拍馬屁。
隊長威脅道:「看你丫就是欠收拾!」
我一言不發地看著圍過來的警察,反而不怕了。絕食的小周也坐起來,理直氣壯地向那官兒爺解釋原因,沒說兩句就讓隊長給罵住了。
Jim站起來抗議,隊長轉身拿警棍一揮,下令道:「帶走!」紀哥想推Jim又不敢,他們都比Jim矮不少。隊長又下令,紀哥還是不敢造次——讓犯人衝鋒的傳統打法失靈了。
中年隊長拿警棍威脅Jim,「不走這就給你『上械具』了啊!」
我用英語向Jim做解釋,Jim說:「我就是不去!如果非要我去,我寧願出院!」
那官兒爺聽完我的翻譯,二話沒說,轉身走了。
隊長撤了警棍,讓紀哥把Jim鎖好,跟著領導出了門。
「方哥,你真是好樣的!」小周向我挑起他那竹節一樣枯瘦的大指。
小馮和Jim紛紛向我道謝,看來我對 「中國內政」的干涉真沒有白費。要不是我「多管閒事」,剛被警察踢破了脾的小馮就要去傳染病房沐浴「黨的春風」了;要不是我「多嘴多舌」,這位不懂漢語的蘇丹黑人就被矇著去為「中蘇友誼」獻身了。
我非常清楚:不是我們這個弱勢群體代表正義警察才讓步,不是警察那麼做虧心才屈服,而是因為我是美國人,有美國給我撐腰,有使館的照會……
我們正在慶幸勝利,紀哥回來了,悄悄對我說:「你們高興得太早了,剛才商量著要銬你哪!」(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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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