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蛇頭
自從上回提審,我就開始倒數計時了,一天天地盼日子,終於盼到了刑拘的第三十天。
三十天,是拘留外國人的最後期限,要麼逮捕,要麼放人。上回審訊,可說過沒什麼理由再拘押我了。
我早已收拾妥當,穿得乾淨俐落,踏上寶鞋開始溜達了。這雙寶鞋,鞋底裡縫著十多封家書!七處這兒能買到結實的棉線,求針也方便,「假金庸」拿出了他的鎮號兒之寶——一雙布底鞋——現在賣的布鞋都是塑膠底了。大家把家書密密麻麻寫在小紙上,「假金庸」用雙線紉針再搓成單股,密密縫合的。
「方明!」
「到!」我樂顛顛地躥到了牢門口,原來是週一的牢頭例會!失落!
當著眾牢頭,我不好跟管教說什麼,就跟孟老闆蹲在一起,偷著說了兩句,孟老闆很為我高興。問問他的案子,他還是對二審翻案充滿信心。
我盼過了中午,又盼過了下午。晚上隊長在外邊給插電視的時候,我的希望徹底破滅了,甭提多喪氣了。
「假金庸」提醒我:「方哥,應該從你改刑拘票那天算吧?」一句話複燃了我那成灰的希望。如果以誘騙我到七處新辦的刑拘證算,又得熬七天!
正合計著,門外一聲:「章明,收拾東西!」
太棒了,我一躍而起!頭也不回地躥過去托鎖,拉開門就要出去。
「丫要越獄呀?!叫章明呢!」
是新加坡人章明「乾起」了!我臉騰一下就燒了起來,嘿嘿兩聲,閃在了一旁。
「兄弟們,我先走一步。大哥,後會有期!」章明笑著出了牢,在筒道裡跟那隊長稱兄道弟。
「這傢伙,淨說『吉利』話!」弟兄們一片嘲笑,笑章明不懂出牢的規矩。
我對大家聳聳肩,長嘆一聲。
老林說:「這傢伙準是個大蛇頭!」
「你咋知道?」我無聊地問。
鄒處接道:「他要不是大蛇頭,能這麼放嘍?咱黨就知道整小蝦米,放大魚。」
「越大蛇頭越不露相,他就咬定自己是乘客,可是呢?對偷渡門兒清!」老林這句話,很像在說他自己——他是這號兒最神祕的人,中央內幕;公、檢、法的貓膩他好像無所不知,分析案子獨具慧眼,就是不提自己的案子。
「他問我過,偷渡的事,問著很懂行。他看不起用集裝箱的我們小蛇頭。」說話的「老俄」是個俄羅斯白人,也是個蛇頭,勉強能說點漢語的病句,聽力還湊合。
「假金庸」說:「方哥,那蛇頭來這兒比你早幾天。剛進來就寫明信片通知外邊兒,馬上來錢、來『生活托兒』。沒背景的能有這『實力』?七處有幾個能三十天放的?」
我還抬上槓了:「如果他真是被冤進來的乘客,就是有錢、有實力呢?」
鄒處道:「那『托兒』就在牢門口教他怎麼說口供,他要真清白,能這樣?這麼快打通關節,大有來頭。」
老林說:「他賊著哪,方哥你在的時候,他不說,怕你給他扎針。他看不起走船的,他都有『殺頭照』[1]的路子,不是等閒之輩。」
「老俄」說:「方哥,走私人口掙錢多,咱合夥出去吧。」
「哦,我邀請幾個出去,他們黑在美國,一查是我幹的,我是可以推脫,可我信譽沒了!西方是誠信社會,沒有信譽我怎麼『混』?」我在這兒混久了,也習慣「混」了。
「不可能!」老林說:「偷渡成功的,沒有一個抱怨蛇頭的!人蛇[2]到了美國、加拿大,都把證件銷毀,然後自稱難民——我坐船過來的,你查誰?都給親戚偷渡留後路呢,沒有出賣蛇頭的!」
我反問:「要你說,蛇頭還是他們恩人了!?」
老林道:「確實有的蛇頭非常壞,畢竟少。出事兒的、抓住的也是少,要不怎麼大陸偷渡大軍浩浩蕩蕩,每年有上萬偷渡到西方呢?」
「假金庸」說:「黨淨拿歪理邪說騙老百姓,說黨嚴查偷渡,說老百姓太傻,禁不住蛇頭誘惑。我剛來的時候碰見個判七年的『野蛇頭』,他說所有大蛇頭,都和當地政府勾著!沒有政府支持,沒有軍隊掩護,沿海那兒能整船上百人偷渡?抓住的都是他們這樣單幹的——沒給政府上供的『野蛇頭』。」
「『紅色蛇頭』跟政府『五五分成』,雙方零風險,共同發展!中國農民那麼吃苦耐勞,在國內窮苦一輩子,在國外當苦力,一個月掙國內一年的錢,吃苦十來年回來就是大款!福建那兒的偷渡基地,像長樂,幾乎家家有人在美國加、拿大。當地的經濟都是偷渡的衣錦還鄉投資起來的,政府都捧著你!誰不眼紅?那是搶著往蛇頭家裡擠,借高利貸也要偷渡。有的政府的官兒,都把兒子、親戚交給蛇頭偷渡去。
「偷渡客都是有點兒錢、有頭腦的,誰不知道偷渡的風險?為什麼寧願冒那麼大風險、豁出性命也要離開大陸?中國的留學生有幾個願意回國?方哥你不也入美籍了嗎?那沒學問的,不偷渡,在國內窩囊一輩子?
「方哥,你是沒見過中國現在的基層。『武松』,那是本分農民的代表,你看他們有活路嗎?服刑都要被紅產階級喝血!你看看『無影掌』;看看我,還有『輪兒』,還有咱聊的那些案子。基層的百姓還咋活?中國大陸人的平均工資,是世界平均水準的三分之一,基層的工資就更低——那麼累、那麼苦,創造的財富——三分之二以上都被無形地剝削走了!這是隱形剝削,還不包括明著的稅!」
「八一三」說:「世界最適合居住的國家,加拿大第一,中國第九十九。」
我點點頭,「加拿大的孩子,十八歲前費用國家全包。在加拿大你要有兩孩子,不用是加籍,光孩子補貼就夠全家四口活了。美國的福利也是相當好的。有的墨西哥人在美國生兩孩子,就不用工作了,整天踢球。不少女的墨西哥人懷著大肚子準備偷越邊境。當然,你要想活得體面就得奮鬥。只要你奮鬥,有的是機會。」
「假金庸」說:「說咱這兒是『地獄』!中國老百姓的社會,比比西方自由社會,也是地獄。方哥,你看那兒那首詩。」他一指風圈兒門框,「那就是以前那『野蛇頭』的大作,他給我指的出路,就是偷渡!」
風圈兒門框的牆上有一首改編的打油詩,簡直是我枕頭那兒打油詩的姊妹篇:「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慣汝,莫我肯顧。誓將去汝,紛紛偷渡。軍警開路,暢通無阻!」
弟兄們的牢騷,還真打動了我。晚上,我悄悄給「假金庸」、小劉留了Email地址和電話,讓他們熟記在心。告訴他們將來有機會了,可以找我,我也當一把「蛇頭」——義務的,幫著他們脫離紅產階級的魔掌。(待續)
註 [1] 殺頭照:也叫「剃頭護照」,從公安內部辦出來的真護照,用偷渡者照片配上別人身分。
註 [2] 人蛇:偷渡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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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