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俠「假金庸」
白天盼提審,晚上盼天亮。這牢坐的只要想到親人和事業,就陷入了痛苦的泥沼,肯定拔不出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忘掉現實、自我麻醉、沒樂找樂。
我當了兩天老大,弟兄們可是感受到了美國式的民主了,大家都能暢所欲言。每天晚上「坐板兒論壇」都設一個主題,今天我讓「假金庸」講講自己的案子。
這下「假金庸」可來了精神兒,盡顯「英雄」本色——口若懸河,唾沫星子都噴到我腳上了。他比小文還健談,但是廢話有點兒多,似乎是他在中央工作,寫頌稿的「職業病」。不過,他的案子可是極其生動。
「假金庸」原來是中共中央辦公廳的一個文書, 八九年積極參加學潮,是一個痛恨腐敗、嚮往民主的熱血青年。他未婚妻是北大的研究生,「六四」之夜失蹤了,死不見屍,他是在長安街揀了條命回來!黨員大清查的時候,他好不容易才過關,馬上又趕上國家教委[1]的一個研討會。
那個研討會始於趙紫陽當政末期,當時兩個知名教育家的倡議:用影視的形式,把中華民族的歷史大事的梗概演下來,上歷史課放映給學生看,生動、形象地展現歷史真實面貌,改變現在歷史枯燥、乏味的教學。
這個提議極具創意,東南亞的一個華僑要拿出三億元來,提供經費,買斷版權。「假金庸」參加例會已經是九○年了,拍攝的投資協定已然簽好,腳本都寫了一大半兒了。沒想到,被人告密給了江澤民。老江新任中共總書記,親自批示嚴辦。
為什麼這麼好的教育方案,落得如此下場?因為這為中共所不容!展現中華歷史盛世的風貌、民風,和當今社會一比,黨就現原形了。那些歷史的盛世,真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衙門清閒得很,一年審不了幾個案子。以史為鑒,可知興亡,現在社會方方面面,都是歷朝末期衰亡的氣象——學生要看明白這個,還了得!
拍攝腳本被查沒,人人做檢查反省,籌備組的頭差點治罪。連「假金庸」這個書記員,都深入檢討了三回。上邊兒翻出他「六四」的「劣跡」,把他調離北京,發配到甘肅天水去了!
「假金庸」氣得辭職下海了,靠「攢書」掙了不少錢。那年頭還沒有互聯網,經典小說已經沒人看了,武俠、傳奇、故事會,這類下里巴人的雜誌賣得火。出版社也多,買幾個刊號就能出書。「攢書」就是把街上的雜誌買來,掃一遍,然後剪剪貼貼,改改名字,交給出版社的哥兒們就能出版。攢一回書,能掙個萬八千的。
他號稱中央辦公廳的「筆桿子」,連寫帶攢,開始生意很好,後來競爭太激烈,就沒什麼生意了。那年頭武俠小說很掙錢,出版社的朋友向他約稿寫武俠。他心血來潮,把「六四」寫成了武俠小說!完全是「六四」始末,變成了古代武俠的情節。連小說人物名字,都露骨地影射「六四」,比如鄧小平,在他的武俠小說裡叫「鄧小禿」。寫完了,他按出版社的意思,署名「金庸」,好掙錢。所以現在號兒裡叫他「金庸」[2]。
九二年完稿,到出版社都沒人審,書號買的現成的,印上就賣。「假金庸」拿了稿費,給出版設哥們分了點兒,人就蒸發了。書賣出去了,印刷廠廠長才發現,嚇壞了,捲了錢也跑了。沒兩個月,中央派了專案組下來,對出版社、印刷廠挨個清查。首批判了五個,連排版、校稿的都判了!出版社社長判十年,出版社的都還不知道咋回事呢。廠長逃了三年,抓著後判了八年刑。「假金庸」逃了八年,現在判了五年。現在他哥兒們還在韓國漂著呢!
「假金庸」說:「我跑了八年,以為消停了呢。我媽過世,我從澳大利亞繞道泰國,用假身分回北京。到家見的就是骨灰了。第二天我給我媽選墓地去,我怕別人認出我來,就凌晨出去。剛出樓門,一下就被按倒了,三把槍頂著我腦袋,嘴一堵,臉一矇,往後背箱一扔!我還以為綁票呢!」
我問:「別人判那麼重,你是作者,怎麼判這麼輕啊?」
「獨家祕訣——『狐假虎威』!」他得意地說,「進七處誰都知道得十五年起步,我還是在逃的案頭。我進來就打定了主意——狂發明信片兒,三十張出手,減刑到了五年!」
我聽得還是一頭霧水。
他解釋道:「我給原來中辦的同事、其它部門的哥們兒寫明信片兒要錢,實際上是通知他們,我折七處了,看誰能幫我。」
「這樣的明信片兒,不用通過預審,管教就直接給發了。可是十年了,變化多大,人走茶涼,能找到誰?誰為我說話?不過我還得跟共產黨搏一搏!我知道人一旦吃上政治飯,就很難跳槽了——因為沒有真本事,跳槽沒人要嘛!換辦公室也換不遠,說不定還能找到幾個朋友。關鍵是中央內部同情『六四』的也多,我就是『六四』給冤下去的,再說我在『中辦』口碑也好,重義氣,說不定哥們兒能給我使勁兒。果不其然,有人給我寄錢了,有人替我說話了。別看那些敢替我說話的才科處級,那是在中央工作,在預審眼裡都是老虎,我就一狐狸,『狐假虎威』!鎮住了辦案的,才給我判了最輕的底限——五年!」
滿堂喝彩——簡直是弱勢群體跟共產黨打官司的經典案例!
「假金庸」得意道:「我可能是這裡唯一不上訴,不走二審的!早點兒下圈、早點兒往外買!」
沒想到,明信片真有這麼大用啊!怨不得靳哥祕招兒指點小金逃生,用明信片投石問路;老林指點「集裝箱」活命,也是用明信片找哥們要錢、找他老闆的關係要錢——暗示忠誠、感化主子……也難怪,中共法律制度下,我們這些「未決犯」太無助,見律師太受限制,甚至不可能,只好通過寫明信片——用向朋友要錢的方式,示意親友幫忙找律師去打關係……
這「假金庸」,在大陸嚴酷的環境裡,能把「六四屠殺」寫成「武俠史」,流傳那段譜寫自由和民主的悲歌,何等可貴!這勇義之舉,也是中國民主進程中的豐碑啊。
他三十六歲了還沒結婚,還深念著「六四」死去的未婚妻,重情重義,真有「義俠」之風。
§
第二天一早,門外叫小文收拾東西——小文被踹到海澱看守所了!大家都以為小文在這兒的日子長著呢[3],還想聽他講歷史呢!
這幾天,小文講得太精彩了,「第一美女」、「抗日祕史」、「抗共援韓」震撼了所有懂漢語的人,後來他再講中共造謠誣陷法輪功,大家差不多都接受了,都成了他的支持者,包括老外——他用英語跟他們聊得很開心。
我更是捨不得。給了小文一套好被褥、一些洗滌用品,勸他:「別跟龍志平那麼不開竅!他是『武將』,你是『文人』,你們不能都一個模子。他學岳飛,你也學?岳飛一死,南宋就完了!學學司馬懿不好嗎?」
孟老闆勸道:「你現在起的可是啟蒙的作用,勝似萬馬千軍,早點兒出去『替天行道』吧,在牢裡耗著有啥用?」
大家圍著勸說之際,鄒處忽然說,「小文!別急,走還得會兒呢。別看我老跟你抬槓,我也佩服你!我現在考考你,你要能答上來,我也支持你們!」 鄒處現在是三板兒,也牛起來了。
「考啥?」小文無奈地笑了。
鄒處從坐墊裡抽出了那本《風流才子紀曉嵐》,問:「文兒,看過這個嗎?」
「沒有。」
「好辦了!」他翻到了折頁,「考對聯,聽好了!上聯是——乾八卦,坤八卦,八八六十四卦,卦卦乾坤已定。」
這書前幾天我也看了一半兒,紀曉嵐可是中國歷史上對聯的泰斗。這是紀曉嵐向才女馬月芳求親,馬小姐出的第一道難題。
「紀曉嵐的下聯沒氣勢,你得對得比他好,我才服呢!」鄒處很得意。
這純粹難為人。小文坐在門口,守著行李,緊鎖雙眉。
李局起鬨:「文兒,你要能對的比紀曉嵐還好,我他×也服你!」
小文笑了,「光服不行,得支持我們、支持正義!」
「只要你對得好!就支持你們!」
小文說著向我伸手要筆——筆是監牢的違禁品,都由老大收藏著。
我把筆用那書夾著遞給他,他背對監視器面朝牢門兒,直接在書上寫。寫完了說:「要是給你們講講《推背圖》大預言就好,這下聯,你們要是不明白,說我沒對好咋辦?」
「再寫一個!」鄒處又為難上了。
小文思索片刻,又寫了一個。寫完,剛好隊長來提人。
「輪兒,千萬別說再見!」
「出門別回頭!」
這是號兒裡獨特的臨別祝福。(待續)
註 [1] 國家教委:1998年改稱教育部。
註 [2]「假金庸」:號兒裡叫他「金庸」,本書為了避免和金庸老前輩誤會,才加了「假」字。
註 [3] 小文是這號兒來的第一個法輪功。大家還按以前的經驗,以為到了七處沒兩年出不來,不知道抓的幾乎所有的法輪功人員都要到七處去審查幾個月,然後大部分打到勞教所或各區法院判刑,所以當時對小文的「去也匆匆」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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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