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龍紋玉佩(3)
話說玄沙追殺皇甫之時,寒山集被毒姥姥調離,再折返來,只見屍橫遍野,不見皇甫蹤跡。報仇不成,竟令其人逃走,自責惱怒不已,下定決心,再遇其人,無論發生何事,絕不心軟。此後遍尋大江南北,三年來一無所獲。
是夜,頭枕哀傷,歇宿樹林,夢回斷崖,清風洗淚,驚夢而醒:「師父!」逸超塵眼神失望,嘆了口氣,拂袖而去。寂靜林間,月華銀紗,寒山集抹抹眼睛:「徒兒不能為師父報仇,讓您失望……」回想三年來,每每夢見師父,都是這等失望神情,念及至此,寒山集不再歇息,提步再尋。
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是日自一個沙彌口中得知,三年前有一皇甫姓人,於山上寺廟落髮為僧。
「大仇能否得報,便在此一舉。」寒山集提劍上山,秋風勁掃,風捲黃葉。
寺廟庭前,一個和尚,手持笤帚,掃著落葉。見到寒山集手按劍柄,合十道:「施主,您找何人?」
寒山集定睛,知其不是皇甫亦節,鬆了劍柄,道:「敢問,可有一位姓皇甫之人,在此出家為僧?」
和尚道:「既已出家,便已斬斷塵緣。寺中並無姓皇甫之人,施主若無意上香敬拜,請回吧。」寒山集無奈,行至一旁,道:「吾便在此,總能等到其人出來。」
「施主請自便。」和尚鞠了個躬,拾起笤帚,回返寺院。
日上三竿,不少人前來上香,一個瞎子,手裡拎著竹棍,行至廟門前,擺好小桌,便有人上前解籤。口中儘是胡謅,卻將那面前人騙得焦急不耐。
寒山集聽得心煩,再觀眾多上香之人,不是求名便是求利,心中更感煩悶,心思:「何苦在此傻等,皇甫實為狡詐,若是跑了怎辦?」即刻提劍,悄然躍至房頂,進入後院。
空空無人,只有一個老沙彌,於井邊挑水。寒山集輕手躡腳,查看幾處,皆無皇甫蹤影,心道:「或許是那小沙彌搞錯了。」躍上屋頂,翻牆離開,抄小路下山。
樹叢掩映,數人抄著鐮刀斧頭,口中污言穢語,上山而去。寒山集眉心一凜,轉念又想:「大仇未報,何苦管此閒事?」逕自下山。
那一夥人到得寺廟,便開始打砸搶燒,院中沙彌、和尚驚慌失措,抱頭逃離,仍不免追殺,至死方休。
「赤書說了,爾等宣揚迷信,鬥爭鬥爭再鬥爭,消滅消滅再消滅!」領頭之人喝道,抄起長凳,砸得方丈腦殼出血。
話說寒山集行至山腳村莊,卻見家家門戶緊閉,好容易尋了一處茶攤,要了碗麵吃。
「大娘,您這麵有時間了吧。」寒山集道。
那老婦道:「有的吃就快吃吧,赤衣黨來了,都要充公啦。」
「充公?什麼意思?」寒山集道。
「跟個外人囉嗦啥,小心是赤衣黨奸細,告密咋整。」老婦被兒子拉回屋內。寒山集無奈搖首,皺眉吃完面,放下幾個銅板,正欲上路,心下又想:「未見到那皇甫姓之真人,若是錯漏,該當如何?」念及至此,掉頭又回返寺院。
院門傾圮,幾個沙彌,扶著受傷的和尚,暫且將息。餘下之人,收拾殘局。寒山集湊近一看,那解籤瞎子早已沒氣兒,遂轉入寺中,四下找尋。
「別拜了,佛都沒了,還拜什麼。」方丈嗓音沙啞,指著院內佛像,其頭已被鏟掉,身軀推翻在地。
「石像毀了,佛還在。」熟悉音聲,聽得寒山集一愣,久久未敢回首。一個小沙彌合十道:「施主你不是要找皇甫嗎?他便是。」說罷,跑去一旁,抱起斷木,送入伙房。
「皇甫……亦節……」寒山集不可置信,眼中竟現晶瑩:「三年了,踏破鐵鞋,從無覓處,本以為再無可能,卻在此……」扼腕摒息,奔至後院。
空蕩院落,散落幾處殘骸。一個老沙彌提桶落井,打了五桶水,灌入水缸:「滿嘍!」俯身拾起秸稈蓋子,欲蓋水缸,卻見雙腳並立,鞋底磨破,滿是泥土。抬眼一望,見是寒山集,眼中既無驚恐,也無惱怒,起身淡淡道:「施主,可是在尋貧僧報仇?」
利劍直指,髮落花白。寒山集舉劍欲刺,皇甫亦節雙手合十,嘴角浮現笑意,似是等待解脫。忽然,小沙彌跪倒在地,抱住寒山集,哭道:「施主,您殺了他,也便殺了吾等吧。」
「為何?」寒山集皺眉道。
旁邊幾個和尚,聞聲趕來,一人道:「方才,若非了斷師兄,吾等早已被那赤衣黨殺害。您高抬貴手,放過他吧。」
「哼……」寒山集冷笑一聲,道:「你們佛門,不是總講因果循環,善惡有報。此人作惡多端,殺人無數,吾今日便是前來了斷。」
眾和尚哭跪求情,寒山集眼看皇甫,冷笑一聲,道:「三年前,你用百姓擋箭;今日,又找來和尚求情。哼,寒山集再也不會上當了。」
皇甫合十,道:「緣生緣滅,潮起潮落,因果循環,自有定數。眾人不必替吾哀傷,有道是:『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1]』」閉目合十,靜待裁決。
寒山集靜立當場,持劍未落,內心兩我,自相博弈:
「殺了他,為師父報仇。從此天高海闊,不再於仇恨枷鎖,困頓半生。」
「眼觀其行,心觀其人,從前毒心惡意全無,竟似陌生一般……曾經皇甫消逝,已然變作他人,吾還能再下殺手麼?」
靜立半刻,無動意止。
皇甫睜開雙眼,道:「施主若不動手,吾還要劈柴燒水。」說罷,向著柴禾堆而去。
「你還想逃麼!」寒山集大怒,橫鋒拍於其背,皇甫一個踉蹌,摔倒於地,索性盤坐,道:「施主既然心意已決,吾自不躲避,願以身償惡業,替此前眾惡贖罪。」說罷,端坐合十,自念心經。
夕陽西下,秋風轉涼,古剎庭院,黃葉颯颯。
討債復仇之人,糾結兩難,痛苦至極;身負仇債之人,臨死坦然,平心不起波瀾。絕世顛倒,只因慧劍斬斷心魔,洗盡惡念,自此善心充盈,再世為人。
「嘩啦……」一聲,利劍落地,心懷紓解:「救善亦是在滅惡。今日方知,師父此言真意。上天有好生之德,改過自新之人,網開一面。除惡務盡,非是人身,而在其心。」寒山集自語道。復仇心斷,如釋重負。恍然之間,夕陽霞光一點,仿佛看見逸超塵,面露欣慰佳賞之色,一身白衣,飄然遠去。
「施主請隨吾來。」了斷起身道。寒山集隨其入內室,了斷取出一方玉佩,與一封書信,交予寒山集:「信中所記,乃是心毒之祕,並此龍紋玉佩,請替吾交予景陽。」
「景陽?」寒山集納罕。
了斷道:「景陽乃禁曲之主,爾一行向南,突破禍王紅場,便可見到。」接過書信並玉佩,寒山集道:「如此要事,為何不早說……呵,你早料到,吾不會殺你。」
皇甫行至佛像前,跪地合十:「解鈴還需繫鈴人,自造罪業自己擔。你所放過之人,非是皇甫亦節,而是寒山集罷了。」
「吾自己?」寒山集一愣,脫口道:「爾不與吾一同走麼,面見景陽先生?」
「緣生緣滅,潮起潮落,因果循環,自有定數。」皇甫敲起木魚,繼續念經。
寒山集拱手道:「保重,後會有期。」提劍離開寺院,向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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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山。
雪漫山林,玉樹瓊花。景陽盤坐出定,稍作運功,半途而廢,拭掉嘴角朱紅,心道:「三年了,只恢復三成功力,心毒當真……」緩緩起身,打了個哆嗦,打開房門,方才發現,昨夜悄悄然間,竟落了偌大一場雪。
取了銅盆炭火取暖,棉布門簾掀起一角,鑽進來個小雪人兒,睫毛頭髮上皆落了雪。玲瓏打了一個噴嚏,景陽脫下小小斗篷,抖掉落雪,架在火盆旁烤乾。
「又去哪裡玩了?外面天寒地凍,過來烤烤火吧。」景陽道。
玲瓏坐於火盆旁,抽噎一聲,雙眼發紅,顯然哭過。
「又去哪裡惹事生非了?」景陽打趣道。
「吾才沒有惹事生非!」玲瓏喝道,隨後竟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吾才沒有做壞事!吾才沒有做壞事!」蹬著小腿,好似受盡委屈。景陽哄勸一番,絲毫無用,只好取了鐵鍋,放在銅盆之上,做起飯來。
「這是啥?」玲瓏癟著嘴巴,眨眨眼睛。
「火鍋啊。」景陽道,「待水燒開,在放裡放青菜、豆腐……香噴噴……」
玲瓏舔舔嘴唇,抹了把臉:「吾也要吃。」說話間,伸長脖子要看鍋裡,景陽連忙攔住,道:「方才發生何事?」玲瓏臉上掛著倒月牙,眼淚「啪嗒、啪嗒」而落。景陽見其鞋襪皆濕,沾著泥土,故意道:「又與誰打架了?」
「吾才沒有!你冤枉吾!」玲瓏抖落身上棉布,雙手用力抹著眼睛:「他們說姐姐是大壞蛋,吾是小壞蛋……嗚嗚……」
「哪個姐姐?」景陽往鍋中添加青菜。
「就是姐姐啦!好厲害的姐姐!」玲瓏淚珠成線,抹著小臉,望著外面:「雪……」
景陽心下恍然,道:「是玉玄雪。」
玲瓏點了點頭,眼睛巴望景陽:「姐姐才不是壞人!但是為什麼他們都說,姐姐是壞人?」
「唉……」景陽嘆了口氣,道:「她不是壞人,只是做了些錯事。」
「什麼錯事?」玲瓏道。
「很大很大的錯事,雖然她也是被別人欺騙,然則事情是她做的,所以逃避不了責任。」景陽道。
「很大的錯事?」玲瓏息了淚,道:「然後會怎樣?」
「會受罰。」景陽出神道。
「受罰?嚴重麼?」 玲瓏皺起眉頭:「以前先生打吾手板,也是很疼的。王姐也要被打手板麼?」
「哈。」景陽笑笑,道:「一個人,如果做了太多壞事,就是壞人,雖然也會偶爾做些好事。」
「啊?」玲瓏摸摸手心,道:「那吾以後,也會變成壞人麼?打手板很疼。」
「玲瓏是不會變成壞人的。」景陽道。
「為啥?」玲瓏捂住眼睛,從指縫裡看著。
「因為,真正的自己是不會變的。」景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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蒞日清早,玲瓏打著哈欠,打開房門,隱隱幽香傳來。披上斗篷,一路嗅著幽香凜氛,到得一處山崖。只見山石縫隙處,一株寒梅,迎雪盛開,粉瓣金心,陣陣清香。
「真好看。」玲瓏趴在地上,伸直手臂,卻不夠長。往前蹭蹭,還是不夠。再往前挪挪,終於摸到花瓣:「好香……」心下一動,黯然道:「好像,姐姐的香氣。」出神之際,融雪成水,身軀一滑,跌入懸崖,手中還握著一株梅花。
「啊……」玲瓏驚恐萬分,以為將死,忽地天邊一道金光閃爍,穩穩落在火鳳背上。「小鳳凰!哇……」玲瓏抱著火鳳長頸,嚇得大哭。火鳳放下玲瓏,尖喙啄在頭上,顯然生氣。玲瓏取來瓷瓶,放入寒梅。
景陽緩緩而出,火鳳見狀,奔至其前,忽閃翅膀,好似抗議。白瓷如雪,紅梅傲放,景陽見狀,心下了然,道:「玲瓏,火鳳說以後不可攀高,小心危險。」玲瓏看著一株梅花,忽覺孤單,走近其前,道:「你知曉怎樣種梅花麼?」
「你想種梅花?」景陽問。
玲瓏點了點頭,道:「吾要種好多好多梅花,這樣它就不孤單了。」說話間,摸著瓷瓶寒梅,抬眼而望,睫毛忽閃:「請你教吾吧。」
景陽搖了搖頭,道:「吾雖不會,但吾知曉有人會。」
「那咱們去找他吧。」玲瓏笑眼眯眯。
「隨吾來。」景陽帶著玲瓏,穿廊過橋,行至後庭一處閣樓,推門入內,一室典籍經藏,汗牛充棟。景陽道:「這裡是書庫,先人自有通曉種梅者,你在此尋吧。」說罷,負手而去。
「哇噢……好多書……」玲瓏隨手摸起一本,開始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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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邵奕行分化之計,挑動江南五大家族內訌,處死吳世桐,至此江南一盤散沙,再無反叛之能。即刻調轉馬車,轉向西南。
一路餓殍遍野,怵目驚心,邵奕隱隱心痛。
到得江陵城,竟是一派歌舞昇平。一牆之隔,內裡盛世繁華,其外屍骨滿路,煞是詭異。江陵城知府率眾人跪地,將那右丞,如眾星捧月一般,迎入府衙。
邵奕面色鐵青:「城外餓死人了,爾等還在這裡享樂!為何不開倉放糧?」
知府嚇得面容失色,磕頭如搗蒜:「右丞大人明鑑,非是小人不放糧,實在是……糧食都讓禍王徵調入京,此地實在無有糧食了。」
「無有糧食?」邵奕冷笑一聲,道:「爾等還吃得腦滿腸肥!」
「大人容稟!」知府一叩首,烏紗帽落在地上,連忙撿起扣在腦袋上:「這鬧起了饑荒,饑民都往南邊逃,禍王說國人外逃,有損朝廷臉面。是以召集民兵,把守邊界,不叫外逃。民兵的餉銀飯食都是朝廷發的,自然聽令,和饑民起了衝突,難免死傷。是以家眷都養在城裡,以防不測。」
邵奕聽得無語,修書一封,急遞王庭,請求禍王開倉放糧。豈料三日之後,收得回信,言西南一地,男盜女娼,舉族向錢看,惡貫滿盈,自言是上天派其前來懲罪。邵奕大怒,起手撕得粉碎,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命人駕了馬車,向北而行。
車出城外,行至邊界。流民饑饉,餓骨滿地。
一個青年,餓得老態,有氣無力道:「當初爾等不也是饑民,只盼逃荒到南方。怎地如今當了民兵,掉轉刀尖,向吾等殺來?」
「你懂什麼!放爾等過去,違背禍王指令,吾等都得死。」民兵道。
「那你就眼睜睜看著吾等餓死。」青年道。
「反正,不能放爾等過去。」民兵道。
「好哇,反正也是死,跟他們拼了。」可憐一夥饑民,本就有氣無力,怎能與民兵刀槍抗衡,未及片刻,盡皆倒地。
「右丞大人,別看了。」侍衛道。
邵奕皺眉,嘆了口氣,無奈道:「走吧。」(本章完,全文待續)
[1] 語出:《水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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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