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園水塘部,是古代日本「平安時代」後期京城內特設的一個部門,正式漢字名稱為「園池司」,負責掌管京城王宮裡所有關於花卉、蔬果與池塘的事務。
在京城的御池當中,飼有用以榮耀王族的鯉魚,而這些鯉魚,園池司總是向偏遠的小漁村「島江」訂購,並由當地最厲害的一名鯉魚漁夫「中村勝郎」捕捉、飼育,再跋山涉水地送至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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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一段嚴守喪期齋忌的漫長幽居,用祝聖過的布巾潔淨了勝郎的遺體後,天草美雪開始進行淨身儀式,去除因丈夫亡故所帶來的穢氣。再怎麼說,總不好要求年輕寡婦把自己浸入不久前才淹死丈夫的溪流,神道教法師雙唇緊閉著,只在她周圍輕輕搖著被草川河水濡濕了根部的松樹枝,囑咐她安心展開新生活,也莫忘向給予她勇氣和力量的神明表示感謝。
美雪完全理解法師勸慰話語背後想傳達的意思:儘管勝郎過世讓她艱難的處境更加困頓,他仍希望能收到這位年輕女子對神表達的實質謝意。
或許美雪對神明洗淨她穢氣真懷有一絲感激,可她卻怎麼也無法原諒諸神任由草川(它畢竟也是祂們的一員)奪走了她的丈夫。
所以她只願意給予微薄的布施:一些白蘿蔔、一串蒜頭、幾塊糯米糕,不過她用布巾巧妙地包裹著,特別是裡頭幾根碩大的白蘿蔔,令此奉獻的分量看起來像是一份更為貴重的禮物。法師信以為真,開心離去。
而後,美雪強迫自己清理屋子,雖然她從來沒有將物品依序歸位的習慣,她比較是隨手擱置的那種人,甚至會故意亂放,反正勝郎和她擁有的東西實在不多。也正由於他們身無長物,看到物品東一處西一處的,霎時有種富裕的幻覺。
「這個飯碗是新的嗎?」勝郎問:「妳最近買的?」
美雪隻手摀嘴掩笑,然後說道:「它一直都在架上啊!從裡面數來第六個碗。是你母親給的,你不記得了嗎?」
美雪任憑碗摔落、滾過蓆子(而且她還沒有馬上撿起來)、停住、翻覆,跌入一束陽光中,這碗映照著陌生的光芒,以至於勝郎沒能馬上認出來。
美雪想像富裕人家總是活在一團混亂之中,像是那種正因雜亂而顯得美麗的自然景致。草川不也是在驟然大雨之後,吃進帶泥的棕色雨水,含著樹皮、青苔、豆瓣菜花、腐爛發黑卷皺的葉片,而更顯壯麗?這時的草川河面不再閃閃發亮,布滿了泡沫漩渦組成的同心圓,就像瀨戶內海的鳴門漩渦。
有錢人,美雪心想,應該就是像這樣被他們數不清的朋友所送的數不清的禮物漩渦給吞了吧,還有那些自己向流動商販買來的各種令人眼花撩亂的瑣碎物品,那些完全沒在意價錢、也不管自己用不用得著的東西。他們總是需要更多的空間來擺設小玩意兒、堆疊廚具、懸掛衣物、陳列香膏,以及存放那些美雪甚至叫不出名字的財物。
這是一場沒有盡頭的追逐、人與物之間的激烈競賽。當房子像顆熟透的水果那樣被強塞的大批無用之物給擠爆時,滿溢的財富也腐壞了。這樣的景象美雪從沒見過,可是她聽勝郎說過,在他幾趟往返平安京的途中,曾看到幾戶巍峨宅邸的牆壁像是從內部爆開,一些乞丐在豪宅的碎瓦殘礫之間掘挖翻找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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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郎親手建造的屋子裡,有一間房間是泥地板,另一間是裸光的木頭地板,而位於茅草屋頂下方閣樓的榖倉必須爬梯子才上得去。四周牆面低矮,因為他得在蓋牆壁和捕魚之間做選擇。屋裡到處都是捕魚設備,作用很廣:漁網曬在窗前作為窗簾、堆起來當作寢具,晚上則用弧形木頭浮標充當枕頭,而勝郎清理魚池的工具也是美雪拿來炊飯用的。
存放鹽巴的罐子是漁夫和妻子唯一的奢侈品。它只是一個仿中國唐代的陶器,焙燒過的陶土飾有簡約的牡丹和蓮花圖樣,表面上了一層棕色釉彩,可是美雪覺得它擁有超自然的力量。這只陶器在母親傳給她之前,一直在母親家族裡代代相傳,歷經多個世代,卻毫髮無傷,真是個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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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整理屋子得花個把時辰,那麼徹底清潔房屋,就得耗費美雪兩天的時間。這都歸咎於他們從事的行業:捕魚和養魚,特別是受人崇敬的鯉魚。
每次溯溪歸來,勝郎從不花時間清除衣物上滿滿的黏膩汙泥,汙泥總在動作匆忙之間濺上牆壁。他一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將鯉魚從柳條編成的魚簍子裡放出來,深怕牠們掉了鱗片,或是斷了口鬚(若是如此,便入不了內廷總管的眼了),再把牠們倒入屋前鑿挖的魚池——其實也就只是地上一塊淺凹的水塘而已。水位齊岸的魚塘裡滿是美雪在他外出時添入的昆蟲幼蟲、藻類和水生植物的種子。
在那之後,勝郎會連續好幾天蹲坐在腳跟上,觀察他所捕獲的魚,特別嚴加照看他覺得最適合送往天皇御池的那幾尾。牠們不只得長得好看,還必須身強體壯,才能挺得住前往京都的漫長旅途。
勝郎不太愛說話。他若開口,通常用暗示而非肯定的說法,讓對方享受猜測他未竟想法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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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郎過世那天,別人把他先前捉到的五、六隻鯉魚倒入魚池時,美雪像丈夫生前那樣蹲坐在池塘邊,入迷地望著魚群們因惶惶不安而不斷繞圈的樣子,像是囚犯在探查監獄的邊界。
即便她懂得欣賞鯉魚的美,懂得品評牠們泳姿是否活潑、精力是否充沛,不過她對勝郎如何評估魚隻的耐力可是一點兒頭緒都沒有。她不願欺瞞村人,更不願欺騙自己,於是,她起身,撢去灰塵,轉身離開魚池,走進家中,就是村子裡最南邊那戶。摻雜在茅草屋頂中的貝殼,珍珠色那面朝向天空,陽光反射,驚動了在樟樹上築巢的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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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因為美雪強迫自己專注於清潔屋牆、樓板而鬆了一口氣。
他們很怕她為了與勝郎相聚,用細繩與木條製成的絞架前往黃泉之國。這份擔憂並非因為她太年輕(二十七歲已是一般農婦的平均年齡,她該為所擁有的感到滿意了),而是由於她知道一些勝郎的祕密。
自此之後,能夠維繫村子與平安京宮裡特殊關係的人,只剩下她了:獻上珍貴奇特的鯉魚作為宮廷御池裡的活體裝飾,用以換取所有居民幾乎全額稅賦的免除,還有每年園池司司長渡邊名草讓勝郎帶給大家的禮物。這裡的居民住在不牢固的低矮茅屋裡,外人都稱他們為「島江人」。
渡邊大人甫遣派三名官員新訂購一批錦鯉,取代沒能熬過冬天的那些鯉魚。
勝郎過世後沒幾日,某天清晨,園池司的使節就在濕潤的霧氣中翩翩出現。晚間下過了大雨,使得清晨濕潤的霧氣像是飄盪在森林光暈中的布幔。
他們之前來訪都是走路來的,旅途讓他們筋疲力盡,在村莊賴了兩週,吃住全由村人提供。這讓島江人付出了昂貴的代價,因為在官員日漸恢復力氣的同時,清酒也喝得越來越豪邁。但這次他們是騎馬來的,由一位舉著皇家顏色絲質旗幟的騎兵陪同。他們捨棄舒適狩衣不穿而穿著戰袍,胸前與背後的鐵甲發出輕而脆的撞擊聲響,好似古老破舊的鐘聲。 他們突然出現,嚇跑了聚集在打穀場編織稻稈的幾名婦女。
身為村莊的首長,夏目挺身站在三位騎士面前畢恭畢敬地迎接,因為他們代表皇室。夏目雙手交疊,身子彎低,脖子與背部齊平,同時暗忖著當朝以講究文明而名滿天下的君王,怎能容忍這些行經各省傳派其命之人顯現出如此不雅的一面:坐在塗了黑漆的木製馬鞍上,身子懶洋洋地搖擺,腦袋擠在頭盔和護脖之間搖晃,護甲上布滿穿過森林時沾上的青苔,這些密使讓人忍不住聯想到腹部鼓脹、滿溢著噁心膠狀物質的巨型七足蟲。
不過,也許主上從未親自見過這些人:某個從五位下的輔官在舉薦名單上勾選了這些名字(至於他為何勾選了這些名字而非別的名字,沒人明白原因),並將名單呈交給某個正四位下的稽核官員,後者慢吞吞地層層上報,漸次通過審核,最終總算回傳來到渡邊名草的手中。他沒多加思考,很快地大筆一揮便核准了。這一切,與其他關於全國六十八個省份的各種事件,皇帝都毫不知情。
皇家御史得知勝郎過世的消息後極為不悅,他們面色扭曲,喉嚨咕噥著,透出不快,甲冑也摩擦碰撞發出聲響。夏目為了平息使節的怒氣,將美雪介紹給他們。他們靜靜地打量美雪,在遮住臉部的木製面具與惡魔尖牙裝飾之下轉動著他們的黑色小眼睛。
當年輕的美雪屈身跪下,身向前傾直到額頭都碰觸到了地上灰塵的時候,村長向使節保證,勝郎之寡妻必定將如同勝郎從前那般一絲不苟地服侍他們。於是,為了將使節哄得服服貼貼,夏目先奉上豐富的一餐:蕎麥麵、海帶、魚,配上用鹽巴和酒醩醃過的蔬菜,接著還陪同使節一路前往瀑布,他們則從那裡繼續了返回平安京的旅程。
然後他才回來與美雪商量。
「妳先生在被發現的時候就已經過世了,幸好他生前抓的鯉魚都還活得好好兒的。」
此時他親切和藹地睇視著美雪,彷彿她得負責讓所有魚隻都活得健健康康。
「使節對此大大讚賞了一番。」
「使節?那幾條肥蟲嗎?在朝廷裡最不受重視的就是這些官員了,所以他們才會被派遣到窮鄉僻壤,否則,單單捎來一封信就夠了。」
這表示她讀得懂信嗎?能確定的只有她相當勇敢。夏目因為自己不識字便不反駁,不願冒著丟臉的風險觸及他不熟悉的領域。
一陣沉寂。或許是正在思考美雪方才對他說的話,夏目只是沉默地看著在池塘中靈動自在、徐徐游著的鯉魚。
「派遣三位騎士的花費絕對比僅僅一位信使來得昂貴,」他說:「在我看來,園池司特別重視這次的訂購以及後續情況。妳就盡快動身前往平安京吧。」
「是,」美雪以從未有過的溫柔語調回答:「您希望的話,我明天就出發。」
喉頭溢出滿意的低聲咕噥,夏目絲毫沒想過勝郎的死可能讓美雪對各種事都變得提不起勁,比方說跋涉前往平安京。他對啃噬著美雪的悲傷毫無所感,放任她像個空蕩蕩的軀殼,黯沉如灰。
不論基於何種原因,這個女人,現在該稱作這個寡婦,夏目從沒好好看過她一眼。她太纖瘦了,不像他喜愛的那些情婦。僅僅幾日,她的臉頰就因悲傷而凹陷,更凸顯了長梗野草似的清瘦身形。
不過,他說不定還是可以帶她回家、把她許給兒子,因為一直沒有找到中意對象的兒子偏好悲傷的女人。他曾說雖然眼淚是鹹的,但多數悲傷的女人都散發出一股討人喜愛的香甜水果味。
若阿原(夏目兒子的名字)不願意接受漁夫的寡妻,夏目依然能把她養胖,用來取悅自己,這項消遣與美雪的魅力——她未來的魅力——同樣令他感興趣。他在腦中想像著自己藉由強迫餵食讓美雪變得豐腴的畫面,這將使天性柔順的她變得更加美好可人。
「妳會送多少隻魚到宮廷去?至少二十隻,是吧?」
「鯉魚生活所需並不多,」美雪說:「但牠們需要很多水。勝郎背負的魚簍子容量不大,裡頭裝越少隻魚,牠們就能少受些苦。」
她不敢說的是,她雙肩能夠負荷的重量可不比勝郎,而若運魚的痛苦將超過她所能承受的限度,魚簍裝載的水量是她唯一能夠討價還價的名目。
「二十條魚,」夏目重複:「村子最少就得給出這個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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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確信能夠找著稀有的錦鯉,勝郎是不會冒險去到河川下游的。然而就在修善寺的溢洪道後方,這一部分的草川滿是美麗炫目的魚群,且因為魚隻都被來自上游瀑布的激流給沖昏了頭,變得非常容易捕撈。牠們彷彿暫時歇息,幾乎任由水花運載,隨波逐流。
像勝郎這樣有經驗的漁夫,只需要將雙手伸進水中,張開指頭,等待鯉魚湊上來用鼻子磨蹭他的手掌就行了。這時他需要做的僅是闔上指頭,在牠們腮邊輕按,讓魚隻放鬆,釋放牠們因與人接觸而僵直驚恐的壓力。儘管雙鰭不斷開闔,但魚身全然交付給撫摸牠們的勝郎的手,柔軟順從。然後勝郎會趕緊將鯉魚捧出溪流,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一個用稻稈編成、泥土封住的魚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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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勝郎捕魚處的蜿蜒小徑,沿途滿是茂密的野櫻桃樹、柿子樹、柳樹和藍松,毛莨穿梭生長在樹林與叢生的野草之間,乍看是條賞心悅目的步道。但勝郎並未掉以輕心,他知道這其實是一條危險的小徑。地上的泥土很快就被雨水沖刷出小溝壑,踩踏其上恰似跌入虎口。
一開始往河流下游走去時,揹著空簍子的勝郎還可以全心留意步伐;但回程就不是這麼回事了,為了維持裝滿了魚和水的簍子與支撐魚簍的竹竿之間的平衡,勝郎必須平視遠方,任何一點搖晃都會喚醒原本昏沉的魚隻,讓牠們變得狂躁,即便勝郎把牠們關在蓮莖編織而成的細孔魚簍裡,有些魚還是跳得出來。
勝郎受了兩次傷。
第一次只是扭傷。雖疼,但他把竹竿從中間折斷當成兩根拐杖,還是順利走回了村莊。不過他被迫暫時拋下魚簍,把它藏在因大雨而生的新綠之間,像是上了層綠釉的長草之下。當勝郎一跛一跛地走回島江,他聽到背後傳來野獸在森林間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知道牠們一定會把他的魚找出來吃掉。
第二次就更嚴重了,他折斷了腳踝。這一次,無論有沒有拐杖,他都沒辦法再站起來了。他得下定決心慢慢匍匐前行,拖著因骨折而腫脹灼熱的腳踝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顛簸爬行,痛到大叫出聲。
除了腳傷的折磨,他的膝蓋、臀部、肚子也都因爬行而傷痕累累、皮開肉綻。疼痛不已又發著燒的勝郎,邊打著哆嗦,邊試著爬到路的另一側,那邊的土地因為河流經常性的氾濫,被浸潤地較為疏鬆。他先是因為濕潤而新鮮的泥土緩解了身體的灼熱而感到一陣放鬆,但接著他爬進一處遭受侵蝕的區域,此處毫無任何植被,造成黏土質的護坡道突然下陷,也迫使勝郎滑向草川,弄濕了臉。
顯而易見的坍塌並不可怕,更駭人的是潛藏在光滑堅實的地表之下被溪流掏空而成的隱蔽溝壑,它們根本承受不住勝郎的重量。果不其然,就在一處河灣前,路面崩塌了。
一頭白蒼鷺安詳地凝視著這個渾身是泥、氣喘吁吁的男人因疼痛而扭曲猙獰,然後,突然間,消失在水與泥的一陣騷亂之中。
勝郎的一隻手還在水面上,朝向天空絕望地摸索,想抓住什麼東西。他的手指碰到了河岸,指頭牢牢扣上泥濘的地,深陷入其中,但濡濕的泥土在他的指節中漸漸流失;他的手舉向空中維持了幾秒後又再下沉,然後,近乎優雅地,沒有濺起一絲水花,勝郎的手就像被溶入了河水裡頭。
這時,白蒼鷺的喉嚨發出一陣顫動;但這可不是出於對漁夫的同情,不,這個男人的死亡與這隻據說會帶來厄運的大水鳥的吞嚥動作之間,僅僅是個巧合而已。◇(待續)
——節錄自《林園水塘部》/ 啟明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