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五十四 末路英雄
本是陰霾的天氣突然又颳起了風。三三兩兩的雪花被吹得無影無蹤,新年剛過、元宵節臨近的景象也被吹得黯淡起來。
已經被市區交通單位列為逐漸取締對象的「牛頭車」,為了不致過份擾人並不敢放開速度。它穿行於各種小巷之中,盡量避開人的注意力,為了應付場合李麟還不得不繼續吆喝:「收破爛傢俱唻!」,儘管他和破櫥裡的魏雲英此時都心急如焚。
按照預定計劃,他們夾在車流之中混出南門,然後長驅直下,與等在甸留鄉的文陸、月蕙會合,再共同策劃走向一個能夠容身的天地……
雲英從破櫥中出來,謹慎地蹲在文隆的身後輕輕地捶著他的背:「多虧你!多虧你!……這是老天爺的意志,我離不開你了!」
她把頭俯在他的後背上,這大概是李麟平生最溫馨的一刻……
他雙手把著車盤,脊背⎯⎯不!全身的血液都浸沉在一種暖融融的迴流之中。在此之前這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想,可現在它就在眼前了!什麼話都不必再說,沒有傳統地世俗地互訴渴望的款曲;不用那羞於出口卻又不得不說的甜言蜜語;沒有擁抱、親吻,共把一盞「合歡酒」。
可是,即使是這暫時的幸福也被無情的現實所斬斷。一過梁王台,李麟就突地變了臉色:
「壞!……咱們被人家盯上了!」
雲英從沉浸的情感中清醒過來,借著反光鏡向後看去:十幾米外一輛綠色吉普車,雖然沒有公安字樣卻從藍色車牌上可以辨出是輛政府「公務車」。它一直在尾隨著,只不過剛剛發現而已。
吉普車追逐的對象是雲英還是自己?一時還難確定。 即使是前者,自己幫助被「監管」對象逃脫監管這也是不小的罪名。落到「公安」手裡,再一查底細,被通緝的身分就將暴露無疑。
同樣的心思也在雲英腦海中盤旋。事情是由自己引起,但李麟等卻逃不了干係。一旦被捕翻出舊案,李麟就此將萬劫難復……
想以牛頭車與吉普車比速度?那等於是「龜兔賽跑」。
奇怪的是公安車只是緊隨不捨,並無當場逮捕的跡象。這使李、魏二人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斷:他們是在撒大網,要羅致更多的人!
「怎麼辦?」二人心中都有這樣一個問號但誰也沒有說出。
「事已至此……」李麟卻不失平靜:「能糾纏多久就糾纏多久。你找機會跳車!」
「不!」雲英堅決地說:「這次又是我連累你,我再不許你代我受過!」
「那可就『兩敗俱傷』了!」他甚至帶著一絲笑容地說。
「不!不!就不……」她哭喊著:「我絕不再離開你,不!就是死我也要陪你上法場!」
李麟眼睛濕潤了。他生不逢時,一生遇到的壞人太多。但同樣是這一生,卻也難得地遇上了幾個甘願與自己同生共死的人。舅舅、文陸,現在再多了個雲英。這種以命相託的感情使他竟有一種感覺:這一輩子畢竟不算白活!
可是,擺在現實中的情景卻是,一旦被捕走上法場是必然的結果。白白地陪上一個雲英,那不但是她就是自己也死不瞑目。她的「罪行」充其量不過徒刑而已!
盡力拖延下去!尋得機會,起碼讓雲英能脫離魔掌。倘能如願,那怕他在隨後的公安面前自盡也不讓他們活捉。但,這樣做必需要有雲英的合作,倘或她意氣用事不願離開或不忍離開都會事與願違。
他放棄與文陸會合的打算,從梁王台折道向西。同時抓緊時間勸服雲英:
「您得聽我勸一句!」他琢磨著詞句:「不要把我想的太好,也不要把你我之間的幫助看得太重,我已經是被這個社會拋棄的人了,不值得您如此同情。您的路還長的很,要忍下去、活下去!能看到你在人世間不屈服地掙扎,我就是死了不也是個安慰?」
「我不愛聽這些!」雲英幾乎是發怒了:「人生各自有路。如果在人生交叉路口上我重合了你的腳印,這就是命運。我絕不後悔也絕不回頭!……我看的是人的本性,是人心。一個能以自己的生命為別人鋪路的人,值得我把血和他流在一起。你們……你、你舅舅、文陸都已經做出了榜樣,我和你們的血是同型的!」
車過惠濟橋,李麟驅車向北。這裡就是順河街,也正是發生「照片事件」的地方。不過上次是由北向南,此次則相反。
但路況卻是大不相同了,各種車輛穿梭就如過江之鯽。
「哪裡去?」雲英對李麟的做法不理解:「我們湊這熱鬧做什麼?」她想知道為什麼要加入到這擁塞的車流裡。
「車縫裡或許能尋得一個機會?」他不確定地說。
加入了車流之後就只能依次而進,快不得也慢不得。那輛追蹤的吉普車被隔在兩輛卡車之後。
這是不是個跳車機會?這念頭在李麟腦中一閃,但卻馬上否定了。以雲英那瘦弱的身軀跳下去即使不被摔傷也決難逃過公安的追捕,反而是無可擺脫的結果。而目前起碼還有餘地。
開開停停,時間一長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疑問:這車流是怎麼回事?平日清清靜靜的順河街為什麼今天車水馬龍?
其實答案很好找,只是因為心情一直處於緊張狀態無暇他顧而已。抬頭向車外看看鄰車就全明白了。
前後行駛的多數是卡車、貨車,滿載地是砂土,石料,草蓆,竹、木桿,玉米桿、高粱桔。最多的還是人,一車車的人!
大多數的車輛廂板上都有標語或口號:「修堤固防,保衛家園!」,「保衛黃河大堤,戰勝特大凌汛!」,「三九嚴冬汗水流,定叫黃河低下頭!」
原來今年黃河上游提前解凍而下游卻卻仍冰封未開,黃水下泄不暢集中於平原地區,河水陡漲、河防吃緊。
跟上這滾滾車流,到得河防前線,人多手雜的地方不愁找不到空隙!……李麟想著主意
「跟上他們!」雲英靈犀相通。
從西門外大街轉車向東,車流繞過二道壩市場區進入一個叫做鯰魚嘴的小村。黃河險段以此為最。
人山人海的場面……
像城牆般地大堤,在坡面上劈成八字形的兩道漫長的上下道;在與二道壩之間五百餘米的開闊距離內、以鯰魚嘴村為中轉也修了兩條臨時車路與之銜接。大堤上下、村莊內外,一排排燈桿、一座座帳篷,不同動力、不同用途的車輛。各種臨時服務設施:發電機、排灌機、大廚房、火爐、風箱,打鐵的、修車的、石匠、木匠,鍋碗瓢勺……由空軍支援的兩座探照燈也已打開,熾亮的光束交叉巡弋………。
大堤上,河工與軍隊一排、一簇,一時間向同一地點擁去,一時又豁地散開。打樁、夯土、戽水、填實、查滲水、堵漏洞,車來人往,喊聲與歌聲、廣播聲……如果排除其貶意而代之以敬意來形容的話,就像是奮不顧身的工蜂,勇往直前的螞蟻,慷慨赴難的飛蛾,銜石填海的精衛鳥。……
共同的命運把人們凝聚到一起,黃河把人考驗到一起。人,只有在危急關頭才顯示群體的意識。
一種奇怪地、輕鬆地感覺在李麟身上舒散開來。那被追逐、遭逮捕地緊張情緒一下子沒有了。投身入熾熱的人流、把生命融化到一個崇高的目的中,豈不也是一種最值得的擺脫?
李麟把車開到一個民工點停住。他不說話也沒有人問話,民工們只照例當做運土車,掄起大鎬、鐵掀就往上裝土。
他回身向後看去:那輛吉普卻因不是貨車而不得進入工區,一個人走下車向村中走去,另二人正向這邊走來。李麟給雲英施個眼色,全當不覺。
裝車過程很長。民工們嫌「牛頭車」小,檔板太低,裝不了多少,便不經同意就把那破櫥放倒在裝好的泥土上,追加了滿滿一櫥。同時言談中譏笑著雲英:「這是哪個單位?派這麼小的車不說,還派了這麼瘦的小姐來應差,對防汛是個什麼態度?」
李麟、雲英都隱忍不語。
「牛頭車」本就載重量不大,又加上超裝滿載比牛車還慢,竭盡其力地沿著漫坡向壩頂爬去。
有線廣播正在進行天氣預報:「時間:四點二十一分。陰,偶雪。溫度:攝氏一度。風力:五到六級……」
天色因雲層太厚而提前轉暗。
好不容易爬上大堤,堤上的軍人主動地引導李麟開向卸車的地點。剛剛走了約摸百餘米,忽然前面十幾步的地段有人高喊:「滲水!滲水!……」
車上的李鱗、雲英連軍人都被這聲叫喊驚呆了。
忽然那喊話的人變了腔調:「……開口!……開了口子!……決口了!……」那人用手指著,身子卻不自主的向後跑。
雖然只是一個人的聲音、一個人的舉動,卻使整個大堤把焦點都集結起來。一時之間,大堤上下,都被震住,彷彿連空氣也驟然凝凍了!
但⎯⎯只不過兩秒鐘的遲疑,整個現場就似突然點燃了引信、天塌地陷般地一聲齊吼:
「決口了!」
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