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曬過裝修後的氣味,房間通好了風,便擇了一個日子,店開張了。樓上只有兩間客房,雕花大床上,鋪著雪白的床單和被褥,條案上擺著清供的插瓶花葉。衛生間則是微塵不染的潔白,周到的熱水浴,雪白的浴巾,潔淨的朱漆地板,掛著防蛀祛濕香包的木頭衣櫃。樓下是燈光溫柔的書吧,咖啡機研磨咖啡粉的香味,轟隆隆地瀰漫開來,橙黃的燈光溶溶地罩著室內的桌椅,書架和似有似無的笙管之音,店裡只請了一個粗做阿姨,專事打掃和洗汏,她做的都是細活,擺設、沏茶、做咖啡、照顧吧檯、結帳等等。店裡處處清爽、宜人。這些不言不語的硬件,抵得過萬千殷勤了。這間店子,生意很是不壞。店裡僅有的兩間客房,總是客滿的。
朱錦是一個沉靜、寡言的店主,遇見交談一律以微笑示意。她的笑容,像啞女的笑容,因為不會發出聲音,笑起來,格外的誠摯、飽滿。然而,乍一眼看過去,就是能讓人感覺到,她是殊異的。是那種和婚戀男女人倫這類事體絕了緣的女子。帶著仙氣——人們在她店裡網絡留言區這樣評說她。
那個男孩子照例地,每天都會上門來晃一圈。前頭說過了的,看管和匯報她的動向,是他的工作的一部分。眼見得這民宿和書吧,一天天地像模像樣起來。他心裡有一種震動——她們這對母女,難道不是最應該在絕境之中,困頓無路嗎?
朱錦是個黑到底了的人,連去申請一張民宿的營業執照,也不可能得逞。政府部門都不會給她辦任何事的,但一有風吹草動,打開監獄的大門把她關進去——這條路倒是一路暢通無阻的。她也沒有錢,當初查封她的家時,她什麼都沒能拿出來,一網打盡了,什麼都沒給她留下。前段時間她的那間單身公寓被執法部門拍賣了,深圳的房價昂貴,那房子是很大一筆錢,但都被充公了,說起來,沒有這筆數額頗大的罰款,她根本不可能每天在街頭行走自如,還時時對他惡語相向。
這個店開張前,她一趟一趟去工商部門辦理營業執照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根本辦不下來,需要她辦什麼,頭一個要求都是要求寫書面材料——悔過書、保證書等等,不和信仰劃清界線,她什麼公民權都沒有。小城太小,他留個心眼,在辦公室窗前往下看,也眼見她一趟一趟從那些部門出來,哭喪著臉,霜打了一樣,低著頭回家去,走著走著,還要去水邊坐一會兒,默默垂淚一回。這個情景,也是他少年時熟悉的。
後來,是她母親出面,拿了自己的證件和裁縫店的營業執照,拿去加了兩項新的經營項目。她母親沒犯法,公民該有的權利還是有的,要給她的。再說了,這些事,他也就是動動嘴皮子,對那些部門打個招呼的事。她母親和他,一直是有一種真切的情意在的。 這麼多年了,什麼都不一樣了,然而,他和她之間還是從前。他一到她面前,就還是最初的那個少年,清澈的,靦腆的,一往情深的。她待他,也從來沒變過。只要看見了他,就油然的眉開眼笑,從心底笑出來的高興。不能說話,也顫微微地,試圖起身給他斟茶、拿點心。因為曉得女兒是不會招待他的,只有她,在這個屋子裡,很恆定地,是母親,是這個男孩的避風港,她望向他時的溫情神色,瘦弱,溫柔的笑容,彷彿一種催眠,一種令人安全的帷幕,輕輕地包圍他。他坐在她身邊,因為上次講話,刺激得她當場休克,如今也不敢亂說話了,只坐在她身邊,不言不語的。一時間,也想不起來劃清界線。
出院之後,她到底沒有像他心裡憂患的那樣——癱瘓在床,不能自理。還是那個乾淨體面的婦人,病了一場,頭髮全白了,反倒有一種安詳。她臉色倒是很好,紅潤的,日復一日地,四肢和口齒康健起來,能動手拿東西,能說點話,後來,居然能上縫紉機裁縫那些老藍布了。看見他登門,她總是笑咪咪地,拿手巴巴地指著身邊的椅子,讓他坐下,還從圍裙裡摸出些板栗橘子,剝給他。朱錦則黑著臉,掉頭走開,沒事時,他也不去理她,倒像是街坊間兩個陌生人,彼此都沒興趣認識一下對方,若是開口,必然也是公事公辦,他對她宣讀政府的新指令,要她識時務,放規矩點,小心點,最近不要和境外勢力有聯繫,不然就去班房裡過年。他宣布這些時,要麼面對的是她那堅硬得像電冰箱冷凍室一樣的冷漠,置之不理;要麼,就是她像水管爆炸一樣地,惡語相向,什麼文件、什麼罪名拐個彎都能和他掛上鉤,好像他是始作俑者,命令都是他下的一樣。明明是她隨時有被抓進去坐牢的危險,卻總是義正辭嚴地告誡他,你就這麼一條黑路走下去,是沒有好結果的,助紂為虐,你肯定是要遭惡報的,你遲早要遭惡報。已經有很多像你這樣的幫凶在遭惡報了,有發生車禍的、有得了絕症的。你就等著吧。
他聽著她詛咒他,鑑定他不得好死。氣得漲紅著臉,眼冒金星,他時常能體會到她母親被她氣死過去的那種心情。每逢這樣的時候,他心裡就更加肯定,那個可憐的老婦人——她是無辜的,攤上這麼個凶神惡煞的女兒,他是不能不管這個老人的。而且,每逢這樣的時候,她母親就會走上來,伸出巴掌要去打女兒的嘴,扯著他的手,走開去。也因著她母親,他在她身邊,總是不著急離開,他坐在她身邊,因為總是被罵過,人也沒心情說話,就不停地刷手機。她偶爾還探頭看一眼,看他在忙什麼。他呢,就給她看自己的手機,相冊裡的一些照片,都是些吃飯宴請的照片。一張一張地,指點給她看,餐廳是怎麼擺設,菜式什麼名頭,連照片裡盤裡的湯是什麼食材、吃飯的人是哪幾個,也詳盡地,跟她解釋一遍。她眼睛裡的笑意更濃了,是看得津津有味的意思,他就一徑講下去,還把一個月總有那麼至少一場的相親飯局也講給她聽,有圖有真相,配以圖片解說,連介紹人長什麼樣、被介紹的對象長什麼樣,都給她看一遍。母親聽了,神情裡就有一種深深的、深深的傷感,惋惜,還有捨不得。這神色,也是讓他心裡難過的。@*#(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