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詞
李煜
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煜(九三七─九七八),初名從嘉,字重光,號鍾隱、蓮峰居士,世稱南唐後主、李後主,南唐詞人。
某一種文體的興起與時代有著很密切的關係。杜甫之所以寫出那麼了不起的詩,是他以集大成的天才,生在了可以集大成的時代,那時,經過南北分裂,中國迎來了唐朝的大統一,這才有了杜甫詩歌的出現。因此,一種文體出現以後,有沒有一個能夠把這種文體使用得最好的天才出現,是非常重要的。
詞本來是配合當時流行的音樂寫的歌詞,敦煌曲子是當時一些商人寫的曲子詞,有很多錯字、別字,非常粗淺。可是,這種本來很通俗的調子,遭遇了一個時代。
王國維說「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意思是,上天用一百種不幸的命運,才成就了一個偉大的詞人。尤其是詞這個體式,有著幽微隱曲的特點。詩和詞的一個基本差別在於,詩是語言的節奏,詞是音樂的節奏。詩以文字的節奏為節奏,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而詞是以音樂為節奏,於是本來非常理性化的形式,就增加了很多婉曲的、長短不齊的變化。
詞這種體式,從敦煌曲子流行起來以後,緊接著就是晚唐、五代,而這一亂世,便造就了幾個傑出的詞人,包括南唐的中主(李璟)、後主(李煜),以及馮正中(馮延巳),還有西蜀的韋莊。這些詞人以他們的不幸,使這種新的歌曲形式有了極大的發展,其中包容了很多詩中不能包容的情意。
王國維說詞「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詞裡面沒有像「歌行」這類篇幅非常長的作品,但詞所有的長短不齊的句式,造成了另一種特殊的美感。
李後主的這首《相見歡》,是他在亡國以後寫的。國破家亡成就了這樣一個詞人。這首詞的聲音跟感情、內容配合得非常好。
「林花謝了春紅」,詞本是一種俗曲的曲調,不用像《詩經》寫得那麼文雅,可以有口語化的表達。「謝了」兩個字,雖是白話,卻寫得如此悲哀、沉痛,表達了一種很直接的感情。什麼謝了?是春天最美好的季節中,最美麗的紅色的花朵謝了!
「太匆匆」,才看到花開,就看到花落,真是「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花落了,是因為它剛開放就要經受外面的風吹雨打。無論詩詞還是韻文,凡是「朝」「暮」對舉,都不是單指一方面,不是說早晨只有寒雨,晚上只有風,而是朝朝晚晚,雨雨風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紅色的花朵上有雨點,像女人的胭脂臉上有淚痕,這麼美麗的帶雨的花,像含著眼淚在看你,你怎麼忍心不珍重這一刻的時間,不為它再喝一杯酒呢?今天若不為它喝一杯酒,明天就沒有這花了,而且從此以後宇宙間永遠沒有這花了,因為就算明年花再開,亦不是今年的花朵了。
詞的上闋和下闋之間常常有一個停頓,這是音樂的節奏,一闋就是一個音樂的停止。從上闋到下闋,從「春紅」「寒雨」「晚來風」,到「胭脂淚」,一下子從花的生命的短暫,過渡到人生的美好的短暫。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最後接出這句話,而這一個長句不是李後主自由選擇的,是這個詞的調子,這個音樂,到了這裡就該是這麼長的句子。長句的節奏跟感情配合得非常好,由花到人,這麼短暫、美好的生命就消逝了。
李後主雖然是亡國的君主,但確實是一個天才的詞人,感情的那種真摯、奔放、自然,真是不假雕飾,脫口而出。
編著者簡介
葉嘉瑩
中國古典詩詞專家、詩人。
1924年生於北京書香世家。1945年畢業於輔仁大學國文系,師從詩詞名家顧隨。1948年畢業後曾在北京的幾所中學任教,後隨丈夫工作赴臺灣,曾在彰化女中及臺北二女中任教,1954年起任教於臺灣大學、淡江大學、輔仁大學。1966年應邀赴美國哈佛大學、密西根州立大學任客座教授。1969年定居加拿大,任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89年當選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是加拿大皇家學會有史以來唯一的中國古典文學院士。並曾先後被美國、馬來西亞、日本、新加坡、香港等地多所大學以及大陸數十所大學聘為客座教授及訪問教授。此外,還受聘為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名譽研究員及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並獲得香港嶺南大學榮譽博士、臺灣輔仁大學傑出校友獎與斐陶斐傑出成就獎。2012年被中國中央文史館聘為終身館員。(節錄完)
──節錄自《給孩子的古詩詞 講誦版》/ 網路與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