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店裡,開了門,喊店小二來,點上了燈。吃過晚飯,又到堤上閒步。這時北風已息,誰知道冷氣逼人,比那有風的時候還利害些。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贈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還支撐得住。只見那打冰船,還在那裡打。每個船上點了一個小燈籠,遠遠看去,彷彿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齊河縣」三字,也就由他去了。抬起頭來,看那南面的山,一條雪白,映著月光分外好看。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裡面,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為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透過來的。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
老殘對著雪月交輝的景致,想起謝靈運的詩,「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兩句。若非經歷北方苦寒景象,那裡知道「北風勁且哀」的個「哀」字下的好呢?這時月光照的滿地的亮,抬起頭來,天上的星一個也看不見,只有北邊,北斗七星開陽搖光,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還看得清楚。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邊上面,杓在上,魁在下。心裡想道:「歲月如流,眼見斗杓又將東指了,人又要添一歲了。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如何是個了局呢?」又想到《詩經》上說的「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現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擔處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廢,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國是如此,丈夫何以家為!」想到此地,不覺滴下淚來,也就無心觀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一面走著,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著似的,用手一摸,原來兩邊著了兩條滴滑的冰。初起不懂什麼緣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原來就是方才流的淚,天寒,立刻就凍住了,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悶悶的回到店裡,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見那兩隻打冰船,在河邊上,已經凍實在了。問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兒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後面凍上;往後打去,前面凍上。所以今兒歇手不打了,大總等冰結牢壯了,從冰上過罷。因此老殘也就只有這個法子了。閒著無事,到城裡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幾家鋪面,其餘背街上,瓦房都不甚多,是個荒涼寥落的景象。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了也不甚詫異。回到房中,打開書篋,隨手取本書看,卻好拿著一本《八代詩選》。記得是在省城裡替一個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當謝儀的。省城裡忙,未得細看,隨手就收在書箱子裡了。趁今天無事,何妨仔細看他一遍?原來是二十卷書,頭兩卷是四言,卷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體詩,十五至十七是雜言,十八是樂章,十九是歌謠,卷二十是雜著。再把那細目翻來看看,見新體裡選了謝朓二十八首,沈約十四首;古體裡選了謝朓五十四首,沈約三十六首。心裡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與那十二卷同取出來對著看看,實看不出新體、古體的分別處來。心裡又想:「這詩是王壬秋闓運選的,這人負一時盛名,而《湘軍志》一書做的委實是好,有目共賞,何以這詩選的未愜人意呢?」既而又想:「沈歸愚選的《古詩源》,將那歌謠與詩混雜一起,也是大病。王漁洋《古詩選》,亦不能有當人意,算來還是張翰風的《古詩錄》差強人意。莫管他怎樣呢,且把古人的吟詠消遣閒愁罷了。」
看了半日,復到店門口閒立。立了一會,方要回去,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個千兒,說:「鐵老爺,幾時來的?」老殘道:「我昨日到的。」嘴裡說著,心裡只想不起這是誰的家人。那家人見老殘楞著,知道是認不得了,便笑說道:「家人叫黃升,敝上是黃應圖黃大老爺。」老殘道:「哦!是了,是了。我的記性真壞!我常到你們公館裡去,怎麼就不認得你了呢!」黃升道:「你老『貴人多忘事』罷咧。」老殘笑道:「人雖不貴,忘事倒實在多的。你們貴上是幾時來的?住在什麼地方呢?我也正悶的慌,找他談天去。」黃升道:「敝上是總辦莊大人委的,在這齊河上下買八百萬料。現在料也買齊全了,驗收委員也驗收過了,正打算回省銷差呢。剛剛這河又插上了,還得等兩天才能走呢。你老也住在這店裡嗎?在那屋裡?」老殘用手向西指道:「就在這西屋裡。」黃升道:「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裡,前兒晚上才到。前些時都在工上,因為驗收委員過去了,才住到這兒的。此刻是在縣裡吃午飯。吃過了,李大人請著說閒話,晚飯還不定回來吃不吃呢。」老殘點點頭,黃升也就去了。
(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