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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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我們這一代飽經滄桑的老人,這好比暮鼓晨鐘!
另一個稿約卻使我感到啼笑皆非。1980年夏,我回到北京才幾個月,《世界文學》、當時全國唯一的譯介外國文學的月刊,約我翻譯《了不起的蓋茨比》,要在當年十月號刊出。簡直不可思議!自從1952年在思想改造運動中為這本書挨批以來,“腐蝕新中國青年”的黑鍋,我背了將近三十年。怎麼偏偏會找到我來翻譯這本(當年的)“下流壞書”?莫不是命運的嘲弄,還是菲茨傑拉德顯靈,責成我還他一個公道?我雖自感譯筆粗拙,難以重現他那優美的抒情風格,卻也無法迴避這道義的召喚。
十月,我聽說社會科學院外文所主辦的“全國外國文學學會”訂於十二月在成都召開成立大會。我和國內學術界隔絕多年,閉目塞聰。我想若能參加會議,一定可以從同行專家的聚會中獲得教益。我去向陳院長請教。他立即打電話給外文所所長馮至教授,問他為什麼我沒有接到邀請。馮教授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們不知道寧坤還活着。”陳院長大樂,說道:“老巫現在是我們學院的英語系教授,此刻正坐在我面前!”幾天後,我接到一個特邀請帖。
二百多人從全國各地來參與盛會。我很高興有機會見到一些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包括幾位“改正右派”。會場在金牛賓館,原來是毛澤東的“行宮”。當年他下榻的那座樓仍然作為“聖地”保存,有一名老服務員給參觀者當嚮導。另一座樓里有當年偉人用過的巨大游泳池,眼前乾涸見底。我隨口說,成都居民這麼多,可惜它不能用來為人民服務,嚮導狠狠瞪了我一眼,滿臉驚愕的神情,彷彿我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我很快就發現,那個死者的幽靈不僅在他往日的行宮作祟,而且在今天的會場上流連。儘管人人把“解放思想”掛在嘴上,大多數發言的人還是四平八穩,言之無物,對於有爭議的問題,比如“西方通俗小說”、“現代派文學”等等,均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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