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說說看,除了《魯班經》之外,你又讀了些什麼?」終於有件事可以引起這位看來「不動如山」的老醫師的興趣了。
「是這樣的,因為我向我們鎮上一位老師請教些《魯班經》裡的問題時,就順帶從他那兒借來了《老子》、《莊子》、《墨子》、《韓非子》、《淮南子》、《論衡》,然後也翻了家中原本就有的《大學》、《論語》這些書。當然,因為我以前只讀到了小學四年級,所以這些書我雖然都看過了幾遍,但是並沒有完全瞭解,並不能算是讀懂了。」阿慶小心翼翼的回答著,他知道在像老醫師這樣讀過很多書的人面前,談這些讀書的事情,可不能說的太膨風,免得「班門弄斧」就鬧笑話了;況且,他又是真的理解有限,所以回答起來,自是多了一分謹慎。
老醫師這時表情再現詫異,而且不再是一閃即過,卻是掛在了臉上頭。他心裡頭疑惑著:
「諸子百家的書我也讀過不少,一般人讀這些書也並不奇怪,但是,總是對哪一家、哪一派感興趣,然後選擇了讀,從沒聽過有像他這樣,讀得這麼雜的。而且,一個月的時間要讀這些東西,雖非絕對不可能,但也是有著相當的難度的,更何況他只是一個小學沒有畢業、學徒出身的木工,這種讀法真的讓人很難置信!」
老醫師挪了挪身子,往阿慶的方向,些微轉了個角度,手裡把弄著煙斗,卻不點上,眼神似笑非笑的看著阿慶,開口問道:
「你怎麼一下子這麼沒有章法的讀,這樣,你讀出些什麼心得來了嗎?我倒是想聽聽看你的看法。」
這會兒,原本的正主兒《魯班經》反倒被遺忘了似的,卻考較起其他典籍來了。
阿慶輕咬著下唇,微皺起眉頭,心裡盤計著應該要如何對老醫師述說。他的確是讀得很亂,對每一本書的興趣不一,心得亦有多有少,也沒辦法將這些讀過的古書全都兜在一塊兒談。
正當阿慶還在思索著該如何才能說清楚時,客廳另一端、拉了把西式餐椅坐在廚房門口的醫師娘也微皺著眉頭,心中暗暗地為阿慶擔心。她想,這個不知道為什麼很討她好感的老實的年輕人,恐怕是上回被她這位脾氣有些扭拗古怪的醫生丈夫給激到了,於是一下子搬出了一堆書名。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看過,這下子要是答不出來,待會兒又不知道會被如何教訓。
「哎呀!也都是我這個丈夫不好,人家只不過就是一個木工工人,為什麼一定要人家讀這個書、讀那個書,是皇帝選秀才嗎?還是自己要選女婿呀?!真是的!」醫師娘心裡頭抱怨著,也開始盤算待會兒應該要如何來圓圓這個場面了。
老醫師不作聲,等著阿慶開口。
沈默了約莫一分鐘,阿慶點了點頭,似乎已打定了主意,於是便開口道:
「坦白講,這些書我並不是都讀懂了,這我剛剛就說過了,每一本書的心得也有多有少。」
阿慶頓了頓,繼續說:
「這裡頭有的書,那時是我們鎮上的一位施老先生因為在書裡談到了魯班公的事蹟,所以借了給我讀,有的則是說了些和手藝相通的道理,所以也借給我讀,那有的是我讀出些心得,就找出以前我父親留下的一些書來讀的。所以,我想醫生您現在所說的沒有章法,大概是這個意思吧,那我就把情形說給您聽。」
老醫師點點頭,不作聲,並以手勢示意阿慶繼續說下去。
阿慶微微頷首,又繼續往下說:
「那對我來說,我真的不知道這是不是沒有章法,但是我開始讀了些之後,我就覺得很有意思,所以就一本接著一本讀了起來。這裡面當然有看不懂的,看不懂的,我來回多讀幾次,如果真的看不懂,我就跳過去,先從我可以讀得懂的來體會它的意義。看不懂的地方累積了比較多了之後,我再去請教借給我這些書的施老先生。」
阿慶謹慎的、一字一句的答覆,唯恐自己表達的不夠清楚。這時,他覺得喉頭有點乾渴,於是就對老醫師道了聲「不好意思」,先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再繼續接著說:
「但是,我一個做工的人,您要我說出什麼心得,說出什麼大道理來,我真的沒有辦法,雖然我覺得這些書裡頭的道理很深,但是我現在真的說不出來。…可是,我想我還是可以和您說一說,在讀這些書的過程中,我自己實際上的一些體會,這個就像說故事一樣,對我來說比較容易。只是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趣聽呢?」
老醫師點點頭,表示答應。於是,阿慶就將他那天讀了書後,明顯感到自己手藝的提高,後來卻又因為自己有意追求,不但連書都讀不進去了,手藝也連帶下滑,這個摔跟頭的經驗,以及自己後來所體悟到的道理,等等,鉅細靡遺的都向老醫師說了個明白。
阿慶的這個經歷確實有些特別,一般人是聽也未曾聽聞過的。老醫師聽得入神,聽到後來竟然還出現了在他臉上難得一見的微笑。醫師娘雖未能完全理解老醫師的心理變化,但看到老醫師臉上漾著的笑意,心裡頭一顆大石也就此放下。
阿慶說完之後,便靜待著老醫師的評論,這時他心裡只是一片平靜,竟似不在乎老醫師的任何反應了。
「好吧!我這個家具製作、屋內整裡的工作就交給你了!阿和也算我沒有拜託錯人,給我找了這麼一個不錯的功夫人。」老醫師笑著對阿慶又說:「我想,不只你該謝謝他,我也應該要向他道謝才是。」
這是怎麼回事?阿慶和醫師娘都出乎意料的吃了一驚。那本《魯班經》連提都還沒有提到,事情竟是如此發展。不只是阿慶,連醫師娘都弄不清楚老醫師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哈哈哈!」老醫師一聲大笑,宣告了他即將做出解釋:
「你現在大概會感到奇怪,我為什麼要你去找那本《魯班經》來讀,是吧?你也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後來連提都不再提這本書,卻就答應了將工作交給你,是吧?」
阿慶點頭以為回應。
「其實啊,我告訴你,要你讀《魯班經》根本就不是我的目地,而且,我自己也都沒有看過這本書,連它長的是圓的、扁的,我完全都不知道。」
老醫師用右手食指支著額頭,一派輕鬆的看著阿慶,笑著繼續說:
「我只是覺得,一個擁有技術的人,就像我們作醫生的一樣,不能夠只有技術,那樣不夠,技術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品質。我之所以要叫你找《魯班經》來看,又在言詞上好像是在刁難你,首先就是要看看你的人品。」
阿慶突然想起小時候讀過的「張良進履」的故事。
「我想,這一點應該不算過份吧。不說這個工作是我要給你的,光是說從此之後你就有一段很長的時間要在我家裡出入,我不講究點行嗎?…嗯,這一關呢,你上次就算是過了。」
老醫師換了個姿勢,翹起腿來,曲起右手食指在膝蓋上輕輕叩著,繼續接著說:
「而今天呢,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認真的讀了《魯班經》,我說過我沒看過這本書,但是你是不是認真的,還是在敷衍我的,我是可以看得出來的。不過啊,我還是要多說一些的是,我覺得,一個人無論是作什麼行業的,多讀點書都是必要的,因為每個人的經驗都很有限,讀書呢,可以讓我們突破個人經驗的限制,瞭解更多的事情、更多的觀念,要不然,我們的一生都只能在自己有限的經驗和認識裡打轉。」
老醫師像是上課一般的滔滔地說著道理,阿慶十分專注的聆聽,幾乎連眼皮也沒眨一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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