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長篇小說

愛情与信念 :第二十六章

94年春,潘必成老師再度來關城。

潘老師是上海外國文學出版社創始人之一,本人又是國內海明威的權威學者与翻譯家,資望極高。湖海文藝出版社外國文學編輯室的年輕女編輯鄭雯茵說,她以前為社里到上海外國文學社辦事,見到潘老師,話都不敢大聲說的。但潘老師實際上極為平易近人,性格爽朗,談吐風趣,喜歡交往,与同為上海外國文學出版社資深翻譯家,年歲較高,寡言喜靜,純學者型的周永立老師判然不同。潘老師93年与天心他們一起參加簽名售書活動時,頭戴一頂深褐色法蘭西小圓帽,有人開玩笑說:“潘老師,你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敢戴這樣瀟洒漂亮的帽子嗎?”

潘老師听了哈哈一笑,隨即站起來,伸手摘下頭上帽子,夸張地做出擺動手臂走路的滑稽樣子說:“那時候,我的帽子拿在群眾手里。”引得旁人哄堂大笑。因為大家都知道,那時候除戴有各种名目帽子的牛鬼蛇神之外,還有一种帽子可戴未戴,說戴就戴的准牛鬼。潘老師所說即為此一典故也。

當時,64記憶猶新,余痛尚在,可以說,人們私下每談及此,莫不痛心嫉首。鄺輝彤陪同沈天心和華靜文第一次到潘老師和周老師房間里閑談時,就自然而然談到這個話題。沈天心有點過激了,他甚至由此談起自己不愿入党的事。

潘老師聞言就說:“現在与我們那時候不同,我們是怀著信念入党的。”

顯然,潘老師是在五十年代反右運動之前入党的老党員。其實,鄺輝彤也是党員,他是進出版社后入的党。沈天心覺得自己有些失言,但是,潘老師和輝彤兄似乎并不將此放在心上。

第二天,潘老師了解沈天心所處狀況之后,就毫無保留地說:“你這格局最好不過了,現在就是要兩條腿走路。白天搞經營,把家庭的物質基礎打好,業余時間搞點翻譯,使自己的精神有所寄托;兩者兼顧,無一偏廢。”

當華靜文說沈天心只想一心搞翻譯時,潘老師隨口就說:“這不現實。哪里有那么多翻譯工作給你做,那肯定是吃不飽的。”

潘老師早就听說關城是個好地方,沈天心和華靜文都請他天气好時到關城玩几天,因為他此時已經退休。潘老師毫不推辭地說:“今

年春天,我要去常州老家。到秋天我一定去你們關城。”

潘老師第一次來關城前,沈天心租一輛小貨車和華靜文同到上海一家复印机公司采購复印机,他們乘便帶了一只金華火腿、一筐關城名點去看望潘老師。潘老師家住建安路一條小弄內,從一座破舊斑駁的石庫門曲曲折折往里走,經過一個放著爐灶雜物的樓梯間,走上暗朱紅色油漆早已剝落的木樓梯,就到了潘老師家所住的三樓房間。潘老師家的爐灶水池是安在房間外走道上的,總之,住處之擠縮促隘顯而易見。潘老師聞聲赶忙出來相迎,把他們引進房。房門里面是處于中間的起居室,起居室一側是潘老師老夫妻倆的房間,另側則住著儿子一家。三間房每間都只有10平米左右,起居室里飯桌、板凳、餐柜、冰箱、再加上一張放東西的狹條子長桌,只留下中間一小塊空地。老夫妻房間里就更加不得了了,一張大床占去了整個房間中央的空間,靠里一頭是堆得高高的箱子雜物,靠窗一頭,放著湯老師的書桌、一只靠牆側放,堆滿了書的書架和一張軟椅,另側靠牆是一張單人沙發,實在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潘師母身體胖胖的,乍看上去不象出身于小戶人家之女,但她眉心顰蹙,滿臉愁容,說起話來聲音哼哼唧唧,似不胜悲苦。潘老師招呼沈天心坐小沙發,華靜文坐于床上,自己坐進書桌前的軟椅時,只听得潘師母訴道:“潘老師苦啊,你們看,弄到現在,連間書房也沒有。”

但潘老師笑著說:“海明威的几本力作,我就是在這只書桌上譯出來的。這里地方小了一點,不過出去就是南京路,中心地段,比較方便。”

華靜文問:“這儿到社里遠嗎?”

還不待潘老師答話,潘師母又在自言自語地說:“退休前,上下班倒是社里小車接送的,退休了,要去社里反而沒有車了。”

潘老師不理會妻子說什么,他回答華靜文說:“到社里不算遠。我每天下午出去走走,有時到社里,有時到公園或者茶室。上午和晚上時間,就看看書,譯點東西。”說著,轉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論海明威》,遞給曉賢說:“這本書送給你們,是我新出的,內收對海明威的權威性評論,為譯這本書我化了很長時間,可以說是十年磨一劍。”

潘老師還將社里新出的大開本英漢大詞典送給了他們。“這是社里發的,我年紀大了,用不到啦,還是你們用吧。”潘老師說。

沈天心和華靜文离開潘老師家,心里都不是滋味,他們都意識到,潘老師盡管算得是個功成名遂之人,但他的現實生活是不能盡如人意的。特別是潘師母那只見愁苦,不見笑容的緊蹙著的臉,以及她那在有意無意之間所訴的苦、所作的抱怨,使他們可以想見潘老師平時居家所處的索然寡歡的氛圍。潘師母怎么會這樣?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此后沒過多久,潘老師便如約來到關城。沈天心和華靜文這才知道,潘師母的神經确實是出了些問題的,那是受大儿媳的強烈刺激所致。潘老師家另一個房間,原來就是由大儿子一家夫婦倆和一個小孫子住的,小儿子成家后另住他處。老倆口對孫子的喜愛當然自不待言,誰知惡毒的大儿媳竟然利用這一點,作為向二老無限榨取的法寶。小孫子的開銷不算,小兩口也吃的是二老,用的是二老,非但日常開支自己不掏分文,而且儿媳還迫使儿子不時向二老要錢。潘老師雖然工資不低,加上還有稿費收入,但畢竟夫妻倆都已上了年紀,防老的錢是不能沒有的。二老察覺到長此下去必然不堪負擔,于 是,就向大儿子提出,要他們小夫妻每月承擔一筆起碼的生活費,而且講明,今后如向他們要錢,他們不會再給。小夫妻如要添什么大件頭東西,必須用自己的錢來置辦。這一來,大儿媳的惡毒就表面化了,不是尋舋与大儿子吵鬧,就是指桑罵槐,攪得二老耳根沒法清淨。潘師母精神承受力本來就小,一段時間下來,只要儿媳在家就嚇得躲在房里不敢出去,儿媳不在家時,就對潘老師哭哭啼啼。無奈之下,潘老師只好要求大儿子与小儿子對調住房。這一來大儿媳更是恨得咬牙切齒,她將二老大罵了兩天之后,帶著二老視為命根子的孫子离開了,并從此不准二老來看孫子,也不准她丈夫帶孩子去看爺爺奶奶。這是一招殺手,心理自持力一向很弱的潘師母終日惦念愛孫,搞得茶飯無心,魂不守舍,成了沈天心和華靜文所看見的那個樣子。

潘老師第一次來,在沈天心家只住了兩天,他說眼下老太太還不行,雖然有小儿子小儿媳照顧,但白天沒人陪她,他無法放心。但是潘老師對關城很有好感,關城的魚蝦都是鮮蹦活跳的,蔬菜非常新鮮,街上小吃种類很多,味道不錯。他喜歡和華靜文一起上菜市場,一起到街上逛逛,到老大丰吃千張包子。他對華靜文做的清蒸甲魚更是贊不絕口,他笑著說:“文人有個通病,那就是嘴饞愛吃。”華靜文說:“那潘老師就應該多到關城來。”

關城的小城市環境也使潘老師十分贊賞,說比上海不知要好多少,華靜文陪他去了几個公園,他對沈園特別喜愛。沈園离沈天心家很近,是在原有的一個私家花園基礎上大規模拓展而成的,修林茂竹,相映成趣,山回路轉,曲徑通幽。沈園里有個湖,在公園里,那樣的湖面算得上很寬闊了,湖邊一座座大水榭建筑風格頗為典雅,湖面狹窄處還建有古意盈然的石橋。潘老師特別喜歡一座建在大荷花池邊,內設茶座的水榭,他邊品茗邊憑窗欣賞陽光下滿池隨風擺動的翠綠荷葉,對華靜文說:“這里好,很清幽,桌椅也有雅趣。我下次帶點翻譯來多住几天,每天來這儿呆上半天,喝喝茶,賞賞荷,搞搞翻譯。”

華靜文說:“潘師母身體好些,也讓她來散散心。”

湯老師連聲說:“不,不,她也來你會吃不消的。”

潘老師看到沈天心店里生意不錯,也覺得很高興,就象為自己的儿輩高興一樣。學校分給華靜文的住房在樓下,帶有一個很大的被圍牆圍住的院子,院子里有四、五棵高大的水杉樹和一棵時有鳥雀停留的香樟樹。不久前,他們請建工隊在院子里傍著主樓建造了一間小平屋,當書房用,潘老師來,他們就將那間小屋給他住。潘老師對此非常滿意,院子里有樹有草空气好,他一個人單住,也覺得很方便自在。

潘老師第一次來關城后,華靜文對沈天心說:“潘老師幸虧性格轄達,能超脫。他本應好好享受享受生活了,他其實很會享受的。我們以后多叫他來這儿住住,讓他換換環境,他非常喜歡來的。”

誰知潘老師回滬后不久就查出患了聲帶癌,華靜文他們還是收到他聲帶切除手術后的來信才知道的。他說:“這段時間,我經歷了一場生死考驗。一個月前,我由于咳嗽和喉部不适去醫院治療,經檢查被診斷為聲帶癌,需盡快切除聲帶。收到你們的來信時,我正准備進醫院動手術,故未能及時回信。所幸手術及時,未發現癌細胞向聲帶之外的范圍擴散。現在我已在家休養了一個多星期,身體已漸复元,飯量如前,只是喉頭開了個口子,無法說話而已。再過一段時間,將去醫院配一個電子發聲器,屆時可借助此器說些簡單的話語,不至全然成為啞巴也。對我,你們可一切放心,不必來滬探望。到春暖花開,草長鶯飛之日,我會如約來關城与你們相聚。”

潘老師的信是充分反映出他那轄達的個性的,94年仲春,他果然又來到關城。他喉頭那個小圓孔平時是用口罩那樣的小白紗布罩子捂住的,要咳嗽時除去罩子,咳嗽后用手帕擦去痰液,爾后再將罩子捂好。電子發聲器有兩節一號干電池接起來那么點長短和粗細,要說話時,他將此器一頭按在原聲帶部位,說話聲音盡管不很清楚,但可以听得明白。不過,潘老師的精神狀態和整個神情并未有什么大變化,他這次帶來了要翻譯的《海明威論》下冊原版書,還帶來了其它一些書,他說他可在這儿住上十天,好好領略一下做關城人的況味。

華靜文主要在潘老師的吃字上下功夫,她只揀潘老師愛吃的做,潘老師后來說,他在這十天中所吃的甲魚要比十年來所吃甲魚的總和還要多。至于到外面去溜達,潘老師已大多不用華靜文陪同,可一個人去了,當然包括帶了翻譯去沈園那個茶座坐上半天。他有時也一個人在小房間里翻譯,就象這儿是他的家一樣。

潘老師在關城時,華靜文收到了一封由學校交給她的信。信是音訊杳然近十年的王天雄寄來的,他不知道華靜文是否仍在關城師專,所以試探性地給校長室寫了那封信。他在信中說,他是香港華興實業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是沈天心与華靜文多年前的朋友。他自赴港經商之后,与沈、華二位一直未有聯系。最近他回國內投資,并擬在杭州逗留一段時間,所以他很想与他們一聚舊情,但他不知道他們現在何處。他記得華靜文是關城師專外語系教師,故冒昧寫此信,望學校領導告他華靜文目前的工作單位与住處。

華靜文和沈天心見信后都很高興,王天雄當時說過,他有一姑母是香港富商,已定叫他去香港接管企業,他現在成了一家香港公司的董事長,似乎順理成章。沈天心即用信上提供的電話號碼与王天雄聯系,并說他將与華靜文翌日即赴杭見他。潘老師是喜歡活動的,當然想看看這位香港老板究竟是何等樣人,所以沈天心和華靜文請他一起同往時,他一口便答應了。

与王天雄約定的見面地點,是他在杭原住所附近一家酒樓。沈天心他們到后不一會,王天雄便匆匆來到,久別之后重見,那熱烈自不待言。沈天心給王介紹潘老師,王稱潘老師潘老,執禮甚恭。王天雄与以前相比變化不是很大,不過臉上歲月風霜之痕明顯,那种英气勃勃的風采也已有減損。四人坐定后,華靜文關切地問:“王老師,王琪与孩子現在怎樣?”

王笑著搖搖頭說:“靜文,在這一點上,我沒有老沈的福气。你看,你對他還象以前一樣好。王琪,我就一言難盡了。”

華靜文感覺到不妙,就問:“她怎么了?”

王說:“這也怪我,一直在外面忙,顧不上她,給了他人以可乘之机。我起先并不怪她,總希望她能夠回心轉意,可你知道,她是非常任性的。我最后實在受不了,只好讓她走了。”

華靜文問:“孩子呢?”

王說:“我沒有時間管孩子,只好放在她那里,我每月給他們母

子4千美元生活費。”

華靜文惋惜地說:“我那時候就有點為你們擔心的。你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太少,盡管物質生活优裕,但王琪還是常有抱怨的。我原想在你事業穩定之后,情況會好起來。”

王說:“我原來也是這樣想的,有了足夠的錢后,就安定下來,可是,后來一直不由自主。”

潘老師始終仔細在听,此時便說:“足夠的錢?這概念很難界定。”

王說:“潘老,你說得對。究竟有多少錢才算足夠?答案可能人人不一樣。”

華靜文說:“男人,錢還是要掙的,但掙錢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家庭。”

沈天心說:“這些年,靜文和我常想起你們,有時說王老師現在不知怎樣。”

王說:“是啊,這次來杭州我就非見你們一眼不可了。”

沈天心問:“你准備在杭州住多久?”

王說:“我來杭州已經有段時間了,准備很快就回深圳去。過來時,我把自己的私章帶出來了,搞得我在深圳的七個帳戶都沒法取現金,哈,再不回去,我就要沒錢用了。”他轉而問:“你和靜文怎樣?做些什么?店還開嗎?”

沈天心從華靜文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本豪華本《霍桑名作選》送給他,并指著紅色腰封上所印的叢書目錄說:“這本《霍桑名作選》是靜文和我譯的,潘老師譯的是這本:《海明威名作選》。”

王拿起書看了看,“呵,不錯。你們還能從文,我是已經拋荒了。”他轉向潘老師說:“潘老,你已經退休了吧?”在得到潘老師的肯定回答后,他說:“我這次在杭州景區搞了一個小別墅群,准備提供給國內知名作家作為創作和休養基地,每人一次入住三個月或半年。到時候,我可以通過老沈向潘老發出邀請。”

潘老師點頭道好,但他也象沈天心和華靜文一樣,并不探問其詳。王也沒有提他在香港的情況,以及給學校信中所說的到國內投資之類的事。

餐后,沈天心從華靜文的手提包里取出三千元給王說:“你手頭缺錢,這點就留著用吧。”

王說:“噯,我怎能用你們的錢?”

沈天心說:“你需要就留下吧。”

王一笑說:“那好,我就留下。”

從杭州回來,潘老師問:“天心,你只是個小老板,王卻是大老板,為什么小老板反而給大老板錢?”

沈天心說:“潘老師,我知道你并不相信他真是大老板。”

潘老師笑了,接著便說:“那你為什么隨便把錢給他?”

沈天心說:“他在外面做生意,講大話是他一貫的方法。可他對我和靜文還是很誠信的。”

華靜文說:“天心對朋友就是這樣的。85年的時候,王老師打個電話來說要12万元錢,天心第二天就給送去了。”

沈天心說:“那次他要還我14万,是我自己不要,才拿了13万。這事我是不會忘記的。”

潘老師望著華靜文說:“靜文,我看天心從你包里拿錢,你一點都沒有不高興,這是別的女人做不到的。”

華靜文說:“我這次見王老師,知道他又失去了家庭,覺得他很苦,很可怜。天心要給他些錢,那就算了。”

沈天心說:“我听他說七個帳戶不能取現金,就知道他手頭缺

錢。七個帳戶是假,而缺錢是真的。”

潘老師嘆息著說:“你們倆心太好了。”

潘老師回滬前,請華靜文到時裝店,硬給她買了一條暗綠色的高檔真絲描花長裙。臨走時,還留下一個信封,內放五百元錢和一張短簡,短簡上寫道:沒有給輝輝買什么東西,這點錢就算是給輝輝的。

那個信封,直到華靜文送潘老師上車后回家才發現。

輝輝生來虎頭虎腦,心里從沒一個怕字,天心与靜文也有意不去多約束他,而是鼓勵他多接触人,勇于在生活中作出嘗試。天心在外面招待業務上的客人,每次都讓靜文帶著輝輝參加。靜文常將他帶到師專,讓他与自己班上的大哥哥大姐姐相識,并一起鬧著玩。天平(輝輝叫他“伯”)厂里宴客,他有便時也會帶他過去,他有次甚至將他帶到揚州,無奈輝輝其時還幼,到晚上非回家不可,他只好于次日提前离揚。再就是柯云龍,由于他是關城土特公司行政科長,管著公司食堂,所以經常讓輝輝和他自己的儿子松松一起到公司食堂吃飯。有次,松松和輝輝同到食堂,年齡比輝輝大5歲的松松一看爸爸不在食堂,轉身就想离開,可輝輝卻大大咧咧走進廚房,親熱地叫了一聲“王師傅”。王師傅一見是他,就開玩笑地問:“你來做啥?”輝輝理所當然地說:“來吃飯。”王師傅又問:“你帶錢嗎?吃飯是要錢的。”輝輝脫口就說:“我們先吃,錢云龍伯伯會來付的。”那時,輝輝還只有六、七歲,食堂里的人看這孩子這么大膽,這么可愛,都哈哈笑了起來。王師傅忙說:“好,我馬上給你拿,你要吃什么?”于是,輝輝就只揀自己愛吃的菜點了起來。王師傅后來對柯云龍說:“這孩子討人喜歡,頭腦活絡,膽子又大,今后大有出息的。”輝輝6歲時,天心給他買了第二輛腳踏車,那輛車跟成人車的結构完全一樣,只是架子小些,后輪兩側裝有兩個可拆卸的小輔助輪。孩子駕車能力不足時,裝著輔助輪的車子就不會發生傾側。如果确信孩子已有足夠駕車能力,就可以將后面那兩個小輔助輪拆除,使車子成為一輛名符其實的二輪自行車。天心對輝輝說:“你什么時候覺得自己有把握了,向爸爸說一聲,爸爸就給你拆掉輔助輪。”他非常喜歡那輛真正的自行車,踩了沒多久,有一天就認真地對天心說:“爸爸,你今天給我拆輔助輪吧。”吃了晚飯之后,沈天心和華靜文就帶著孩子來到電影院前的大院子里,讓輝輝試騎只有兩個輪子的自行車。靜文對輝輝說:“開始的時候是要摔跤的,摔了不要怕。”只見輝輝勇气十足地一個人試著上車、騎車,跌倒了一骨碌就爬起來再試。只一眨眼功夫,就見他在大院里到處轉溜,車子騎得得心應手了。大院里還有許多玩耍的大人和孩子,而且院子是環形的,沈天心和華靜文一起站在一棵樹下,輝輝的車一會儿消失了蹤影,一會儿又出現在那頭,并向他們得意地駛來。天底下真是沒有比這情景更讓他們高興的事了,他們明明白白地看到,他們的儿子是個敢作敢為,自信心十分飽滿的小子。受到輝輝這輛可裝輔助輪的自行車啟發,華靜文還設法鼓勵沈天心學會了騎小三輪車。華靜文先要天心試試,這种裝輔助輪的車他是否會踩。沈天心原來怕自己不會踩,后來私下試了試,居然踩得不錯,于是馬上就去買了一輛。輝輝站在新車旁說:“爸爸,我來教你騎!”他說教就教,小小的人儿只用雙腳站在踏腳板上踩車,兩只小手用力握著車把,卻能將車蹬得飛快。有了小三輪車,沈天心走動就方便多了。輝輝念小學時,每天早上都是天心用小三輪車送他去上學的。輝輝站在后面的小車兜里,雙臂抱住天心的腰,天心踩著車,先到早餐店吃點心,然后再去學校,這成了熟人眼里的街頭一景。

輝輝十歲那年,天心給他買了第三輛車。那車是正規的成人車,只是女式的而已。沈天心和華靜文的膽子實在是太大了一點,較為保守的父母是絕不會這么做的,因為有了正規的車,孩子就會騎著車上大街,就會遇上難以預料的危險。但對輝輝來說,有一輛正規自行車真是正合他的心意,他處處想要顯得象個大人,而不是一個需要大人護著的孩子。起先,沈天心和華靜文還不讓輝輝一個人騎車上街,有時到外婆家去,他們就讓孩子騎車靠著人行道走,而沈天心的三輪車和華靜文的自行車就擋在他的外側,保護著他。但不久,輝輝的車技就十分老練了,不讓他一個人騎車上街的禁令也就在不知不覺間解除了。

大約在買車半年之后,有一天,他們請柯云龍和松松來家吃晚飯,松松來得早,輝輝一直喜歡和他玩。這時,華靜文發現,沈天心把店門鑰匙丟在家里了,沒有鑰匙是關不了店門的,于是她就叫松松和輝輝一起把鑰匙送到天心店里去。兩個孩子各自騎了自行車,有說有笑上了街,路經燒餅店,還下來買了燒餅。他倆一人手里拿只燒餅,邊吃邊單手扶把向天心經營部所在街口進發。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輝輝其樂陶陶。忘乎所以之時,他的前車輪突然磕住一塊小石頭子儿,他連人帶車猛然嘩地倒在地上。“松松哥哥!”松松只听得輝輝一聲急叫,回頭一看,輝輝已躺在地上悶過去了。上天有靈,就在此時,要到天心家去的柯云龍正好騎車路經此地,他一看見輝輝倒在地上,連忙下車要去抱他起來,可是,一看見輝輝左眼角下方正在冒血的傷口,他就知道出大事了,那是車把上的剎車橫杆戳到輝輝眼角里去了!柯云龍立即叫住一輛送客三輪車,抱著輝輝直奔醫院。輝輝的左眼已經完全被鮮血糊住了,急救醫生邊給他處理傷口,邊對柯云龍說,如果里面眼球受傷,那只眼睛就沒有用了,并叫他馬上將孩子送第一醫院住院治療,一院的眼科比較好些。柯云龍抱著繃帶裹頭、不作一聲的輝輝坐上三輪車就直奔沈天心家。

“靜文,靜文,你快出來。”柯云龍抱著孩子在窗口急匆匆叫道。

“來了,來了。”靜文答應著到窗口一看,只見繃帶纏頭的輝輝被抱在柯云龍怀里。“輝輝怎么了?”她惊問。

“你快拿點錢,我們馬上送輝輝去一院。”柯云龍說。

靜文拿了手提包慌忙從屋里出來,柯云龍語速很快地對她說:“輝輝騎車摔倒了,剎車杆戳進左眼角下方,我已經送他到醫院去過了,醫生說要馬上送一院。”

靜文著急地問:“眼睛戳著沒有?”

柯云龍說:“我看沒有,不過傷口离眼睛很近。你快上車,抱輝輝先去,我去拿了自行車,馬上就來。”

靜文邊跨上三輪車邊問:“你的自行車在哪里?”

柯云龍邊把孩子放到已經坐進三輪車的靜文怀里邊說:“离這儿不遠,松松在看著,輝輝的車也在那儿。”爾后,他就招呼三輪車工人:“你送他們去吧,一院急診部,我馬上就來。”

靜文看著怀里的孩子,輕聲地叫喚:“輝輝,輝輝。”但孩子不作一聲。只見纏得厚厚的繃帶上,近左眼處已經透出殷紅的血痕。

柯云龍見到松松后就說:“松松,你去給天心爸爸說一聲,告訴他輝輝已經去醫院處理過了,我們現在又送他去一院住院,叫他不要急,就在店里等消息好了。”又說:“爸爸這就到一院去,靜文阿姨已經抱輝輝去了。你把輝輝的車先送到天心伯伯店里去。”

華靜文怎么也不會想到,輝輝的傷勢竟有這么厲害!當一院眼科的急診醫生拆開繃帶,華靜文只看到輝輝的左眼腫得老高,已成一團血球!華靜文自小就見不得血的,一見血甚至會突然暈過去。這次出事的是儿子,她告誡自己不管怎樣都必須堅持住,更有柯云龍在旁,事先提醒她,叫她不要害怕。

醫生對傷口作了更為仔細的止血与清創處理,重新包扎之后,華靜文急切地問:“醫生,孩子的眼睛有問題嗎?”

醫生說:“眼球充血非常厲害,眼球是否受傷現在還看不出來,要到瘀血消除后再作檢查才能确定。這孩子幸虧送醫院及時,如果未能及時有效止血,眼球充血過度,即使眼球沒傷著,眼睛也肯定保不住。受傷位置太危險了,只要偏上一公分就直接戳到眼球上去了。”

“醫生,你現在估計會怎樣?”華靜文追問道。

“很難估計,要看孩子是否命大了。”醫生說。

柯云龍辦好床位,將靜文和孩子送進病房安頓好,爾后才說:“靜文,你躺在輝輝身邊休息一會吧。我到天心店里去,他在等消息呢。”

靜文看著柯云龍,感激地說:“云龍哥,要不是正好你看見,輝輝的眼睛就完了。”

柯云龍說:“我是看他摔倒的,赶快上去抱他起來,一看傷得這么厲害,想都沒想,叫了一輛三輪車就上醫院。”

華靜文又說:“幸虧是你看見。”

柯云龍有力地說:“這就是輝輝命大嘍!否則,云龍伯伯怎么會就在眼前?你放心,止了血,輝輝的眼睛會好起來的。”

柯云龍赶到店里,沈天心已經由松松報過信了,他正在急于等待進一步消息,但是,他心里倒并沒有產生恐慌的感覺。听柯云龍說了詳細情況,他這种确信能度過難關的感覺更加加強了。

“我這就回家,給靜文做點晚飯送去。”天心說。

“好,我來關店門。”柯云龍說。

“松松說他先回自己家了,你打個電話給他,叫他來吃晚飯。”天心說。

“你自己忙吧,我們不去吃了。我先回家去看看,晚飯后,我和松松到醫院去看你們。”柯云龍說。

靜文晚上就睡在輝輝身邊。第二天醫生查房時打開繃帶看看,眼睛的血腫已經好些了。輝輝精神也有所好轉,已經能夠跟媽媽講几句話了。

“現在痛嗎?”靜文問。

“不痛,就是眼睛有點脹。”孩子輕聲回答。

“你是怎么摔倒的?”靜文問。

“我不知道,突然一下就摔倒了。”孩子說。

“邊騎車邊拿著燒餅吃,”靜文以并不嗔怪的口气說。

沉默了一會,孩子擔心地問:“媽媽,我的眼睛會好嗎?”

靜文說:“不要性急,媽媽陪著你,我們會把眼睛養好的。”

到第四天,根据醫生察看,情況更有好轉,眼球內瘀血已經消除不少,露出來的眼白范圍已較前更大了。那天,天平來醫院看輝輝,見他說話已有了勁頭,就高興地問:“輝輝,想吃什么嗎?伯給你去買。”

輝輝就說;“伯,我要吃牛肉干。”

天平當即就出去買了兩包高級牛肉干進來,拆開一包,檢一塊送到輝輝嘴里。“慢慢地吃,不要用力咬。”天心關照他說。

誰知第二天醫生查房時一看,眼球內除了原有的瘀血痕,又出現新的血痕。

“這是怎么回事?早已不出新血了,怎么今天反而出現新血?是不是孩子動得厲害?”醫生看著華靜文,不解地問。

華靜文想了想說:“他吃了小半包牛肉干,是不是……”

醫生吃惊地說:“啊,他怎么能吃牛肉干!怪不得眼睛里又要滲血了,顎部肌肉用力過度嘛。”

華靜文惊問:“那怎么辦,醫生?”

醫生斷然說:“讓我把他的頭部固定住,讓孩子千万不要動。從現在起,孩子只能進流質食物,絕對不能多咀嚼。”

輝輝得了這一教訓,從此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連說話月也盡量不說。靜文更是半個月不离孩子一步,孩子躺著,她多半時間就躺在孩子身邊陪著他。母子倆為度過艱難時刻所表現出來的頑強毅力,使沈天心打內心里感到欣慰,他知道,那是成大气候的樣子啊,盡管輝輝此時才是個孩子。

輝輝的傷終于完全好了,左眼沒有受到絲毫損傷!華靜文和沈天心為此在心里默默地感謝上帝。在沈天心心里,還多了一份對華靜文的感謝。當然,他們全家都永遠不會忘記,是柯云龍這個老朋友,挽救了輝輝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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