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卷耕讀一卷評

發稿時間:2024/09/20
千卷耕讀一卷評
千卷耕讀一卷評
作者|朱敬一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24/09/05

當大國對峙從經貿、科技、外交領域蔓延成為全方位的價值衝突時,世界要怎麼因應這樣的態勢?AI紀元降臨,面對個資與隱私邊界越發模糊的數位環境,應如何定義人的價值?而台灣在波瞬息萬變的世事潮流中又該如何自處,找到自身定位?
作者朱敬一在書中再次展現其廣博而深入的閱讀力與思辨力,透過一篇篇深刻的讀後評論,帶引讀者橫跨科技、經濟、歷史、兩岸、文學與文化等諸多面向,思索、辨認當前看似當道的趨勢和潮流之中,真正關鍵的價值與問題所在。
眼下我們這個堪稱快速裂變的時代,一切的發生與衰變都在轉瞬之間,讓人無所適從。作者以沉穩的筆調耕耘出豐厚而紮實的評論,不僅向讀者指出思考問題時的核心要義,更揭示了閱讀的積累在這紛亂當下,仍有其積極的意義與作用。作者耕讀千卷之精要,盡在此卷中矣。

內容節錄

《千卷耕讀一卷評》

關心兩岸關係,就該讀《民主與兩岸動向》

  這本書收錄了余英時先生在一九九○年前後四、五年間的政治評論文章,大都發表於報章雜誌。文章當然都是余公所寫或口述,這個版本由顏擇雅女士做了編註,印刻出版。

  余先生的文字親和力非常強,讀者與作者通常距離極短。但是我相信這冊書對絕大多數五十歲以下的台灣讀者而言,都頗有「距離感」。有距離的原因有二:其一,畢竟寫作時間是大約35 年前了;這些文章不是什麼純文學,而是對當年台灣解嚴、中國天安門屠殺、歐洲柏林圍牆倒塌等事件做評論性的回應。事過境遷,35 年前的評論文字,現代台灣人讀起來當然有距離。其二,畢竟余先生這一輩的人「中國情懷」頗為強烈,所以他在許多文章中的用字遣詞,都與台灣「天然獨世代」有距離。

  之所以 35 年前的兩岸評論文字如今讀起來有距離,主要是因為台灣的民主轉型走得很快很順。台灣經過解嚴、國會全面改選、2000、2008、2016 三次政黨輪替,民主深化越來越徹底。誠如我聽別人轉述李登輝先生的描述:「民主走到極限,就是獨立」。當台灣的立法、地方官、總統、憲法增修等國家框架全是由 2300 萬人民決定的時候,台灣當然就是獨立的。而今天習慣於這些「當家作主」框架的台灣人民,自然會對 35 年前有關兩岸的評論,感到陌生。

  這本書與天然獨世代有距離,但正因為如此,我會建議他們買來讀。過去 35 年,雖然台灣的民主進展很快,但是對岸中國卻不僅沒有進步,甚至是倒退甚多。台灣的危險之一,就是許多人民(甚至包括從事國安、外交工作的人員)對於中國了解太少、太不足。《孫子兵法》所說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或許是指比較狹窄的軍事面,但即便是《教父》電影所描述的幫派鬥爭,都有 “close to your friends, and closer to your enemy” 這樣的描述。依照《教父》的幫派思考,台灣人民不論把十四億中國人民當朋友或當威脅,都要了解中國。余英時先生的文字評論則是一個「了解中國」的橋樑:一則余公不斷提醒我們「千萬不要信任共產黨」、「共產黨政權是一個邪惡的流氓政權」,二則我們也可以透過余先生的文章,了解中國人的情懷與關注,完備「知己知彼」的心理充實。

  我想對余公的兩岸評論文章做幾點補充。

  余先生生於中國長於中國,至弱冠才到香港,他在文章中流露他在文化歷史上的中國傳承,是非常自然的。但是余先生與我所認識的許多有中國情懷的學者不同:他的「民主」觀點極為精確,而且他絕不會因為中國情懷,而對民主的價值與理念有絲毫妥協。他在書中的句子「世界上誠然有許多獨立而不民主的國家,但是卻沒有民主而不獨立的國家」,講得非常好。這句話與前文「民主走到極限,就是獨立」,確實是異曲同工。我敢這樣說:在余先生心裡,「民主價值」與「民族情懷」二者,絕對是有先後順序的。有許多台灣學術界與非學界的人分不清楚「民主」與「民族」的差別,而產生思考與判斷的迷惘;余先生的文章,應該有極佳的啟發。民主是價值體系的一環,但是民族、血緣、歷史、文化卻是感情面的牽繫。余先生在感情面與價值面有其依屬,也因此極受中國流亡海外民主人士的欽重。

  余公對中國共產黨的深惡痛絕,緣自四方面的觀察與思索。其一是他閱讀歐洲共產主義的文獻與觀察共產政權的統治,其二是他深刻掌握歷史上中國流氓皇帝(如劉邦、朱元璋)的崛起與掌權模式,其三是他十幾歲時親身經歷中國共產黨在他家附近的敗行,其四是毛澤東掌權後的一連串倒行逆施,以及 1989 年的天安門屠殺。余公以「狠」、「痞」二字形容中國歷代流氓皇帝,堪稱精準。但是我以下還要做一點延伸。

  「痞」就是無賴無恥、到處鑽營循私,萬一事發則兩手一攤裝無辜。「痞」這個字很難分級。劉邦「分我一杯羹」是痞,競選校長不揭露自己與遴選委員的親密關係也是痞。兩種行為都是無賴、不要臉,但我們很難說哪一種行為「更不要臉」。然而「狠」這個字確實可以分級。毛澤東土法煉鋼、大躍進,搞死數千萬人,眉頭都不皺一下,其狠的級數絕對比史達林、希特勒有過之。毛澤東搞文化大革命,把全中國搞到天翻地覆,他照樣在長江游泳,這種內心的絕對無情與全然麻木,那也是超級的狠。

  前述這種「狠的極限」,我認為給中國共產黨統治者形成「標竿」作用,遺害無窮。有了毛氏的極狠標竿,那麼處理西藏、天安門、維吾爾、香港,就「沒有什麼下不了手」的。我認為,這是鄧小平(或王震)「殺二十萬人,保二十年安定」如此喪心病狂言論的背景。「狠」字也代表中共政權「為達成某個集體目標,完全不在乎其他的利益」。在 WTO,韓國大使也曾經親口告訴我:他們完全不知道如何與中國談判;中國似乎隨時願意放棄超級大的利益,只求達成某種看起來非常不理性的目標。我認為台灣處理兩岸問題,要格外留意毛澤東留下的「狠的極限」標竿,不能以常理度之。

  余公的文字反映出他道德思路的圓融一貫(coherence)。他的知識體系與民主價值做為他撰寫兩岸與華人世界評論的基礎,筆鋒充滿感情、內容盈實關懷。老實說,像余公這樣的典範人物,學術界並不多見。因為他思維圓融,所以我們不會發現他文章中甲篇與乙篇有任何的矛盾。因為他以道德哲學(moral philosophy)修養自持,數十年以來我們也不曾看到他評論公共事務的偏私。余先生在書中或有過於樂觀的預期(例如中國巨變指日可待),但是那些都是小節出入,無傷大雅。

  余先生書中引顧炎武句:「某雖學問淺陋,而胸中磊磊,無閹然媚世之習」。余公的學問絕對一流,但是「胸中磊磊,無閹然媚世之習」才是我崇敬的。讀余公書,所學何事?這是不少台灣學者可以問自己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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