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時,德國男人上戰場,家庭主婦遞補男人去工廠工作。希特勒抓了五十萬烏克蘭婦女到德國做女傭,補家庭主婦的缺。德國作家娜塔莎.沃丁(Natascha Wodin)的烏克蘭母親,被抓到德國,嫁給大二十歲的俄羅斯人。戰後長期憂鬱、常心臟病暈厥、思覺失調,在女兒十歲那年自殺。娜塔莎被送去孤兒院,因身為「敵國」俄裔,被德國師生欺負、孤立。做了接線員、速記員,到俄國當口譯,翻譯俄語文學成名,近四十歲才開始寫小說。她不提過去,因為一碰觸就會像滾雪球無法停止。
其實她一輩子都在網上搜尋母親的名字,寫信給紅十字會等單位尋人,只是一無所獲。七十一歲時,她寫了《她來自馬里烏波爾:沒有影子的媽媽與其歷史謎團》。父親絕口不提母親,所以作者對母親一無所知。直到年邁展開尋根之旅,烏克蘭網路偵探上天下地提供線索,她終於動身去烏克蘭探親。
德國作家娜塔莎 · 沃丁(1945- )的母親在1943年因成為「東方勞工」,與其俄羅斯丈夫被遣送到德國強制勞動。(圖 / wiki)
全書前半,各種擦邊球,吊盡胃口。找到彼此外祖母互為姊妹的遠房表姊、未曾謀面舅舅的女兒等,一長串的世襲亂倫、橫死、自殺、納粹和蘇聯暴政集中營迫害,精神疾病陰魂不散。家譜樹大批親友的零碎資訊,像雨刷刷過傍晚暴雨中的擋風玻璃,有一百條雨滴同時淌下。不斷覆蓋先前的資訊,讓前車、行人、成排路樹、亂雲,都像奶油般融化流走。
突然間,作者收到了過世阿姨當年的日記。母親的沒落豪門身世、青春,所有模糊一下清晰了。
阿姨膽大妄為,搞工運被抓去關。男同學以前追求她被拒,現在趁審訊性侵了她,當時的慣例。還以為她認命招供,殊不知她在寫訴狀,告發男同學他爸是資產階級敵人、她聽過男同學親口背叛托洛斯基。事後看到男同學被打得滿頭是血、拖過監獄走廊。
阿姨嫁給了才華洋溢的工程師牢友(因為叫元帥「馬屁精」而坐牢),刑滿出獄。夫妻獲工會度假券,去克里米亞半島度假,第六天早晨被遠處雷聲驚醒。不是暴風雨,是德國向蘇聯開戰。夫妻搭上超載的火車,小麥成熟的田野燃燒烈焰,火車折返避開轟炸機。人們驚叫,車上年輕女子的衣服突然染得通紅,因為抱的孩子被彈片擊中。森林在燃燒,天上掉下飛機相撞的殘骸,街上到處躺了人,看第二眼才發現,不是在睡,而是死了。灰暗的破曉,火車駛入列寧格勒,看見糧倉在燃燒。
夫妻倆都是政治犯,因為戰爭,他們反倒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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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朋友奧爾嘉的姊姊,年輕時從烏克蘭被抓到維也納做苦工,受盡虐待。戰後好不容易回烏克蘭,又被史達林誣指叛國,不准上大學,找不到工作,只能啃老,父母也都在饑餓邊緣。嫁給老教授,兒子移民德國,她住到柏林領救濟金,只看俄語節目,把曾虐待她的異國關在公寓門外。一生最幸福的,卻是早年在維也納的時光。
不是最慘嗎?
妹妹奧爾嘉向作者母親一口咬定,姊姊絕對在維也納交過德國男友。當時德國獄卒和囚犯戀愛,會處死或關集中營。所以姊姊守口如瓶,沉醉於久遠的快樂,把祕密帶進墳墓。
戰爭的悲慘,祕密的幸福,如此懸殊。我們只知道時代的巨輪,不知道蟻民感受的複雜和逆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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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作者不斷說一無所知、一無所獲,我信以為真。作者卻在阿姨日記後現身,縷述童年和媽媽的憂鬱共存。
什麼,原來你都知道?
原來一切向外尋找,只為醞釀對內的探訪。
戰後好心人收留,作者父母棲身工廠院子裡的棚屋,要看守衛的臉色過活。沒自來水,母親每天走遠路去打水回家,苦不堪言。父親酗酒家暴,作者上小學被師生當俄軍報復,從小像強迫症一樣瘋狂說謊。父親從黑市換得女錶,回家給母親,太貴重,母親不敢戴。但作者為了證明自己沒有不如人,把母親的手錶找出來送給陌生人。事後母親找了幾週找不到,深怕父親怪她不知珍惜。父親數落了母親很久,每次都用這事責備母親瘋了、不負責任。
父親喝醉酒回家,見晚餐湯裡有張煮爛的鈔票,立刻把湯盤砸到地上。把母親毒打一頓,臉壓在地上被盤子割破流血。
父親也有好的時候,在院子裡釘鞦韆給女兒玩。但母親說,看到鞦韆上掛著骷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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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常詛咒母女都有精神病,遲早都會發病。作者一直相信,等著自己也發瘋。
母親是黑髮,安慰金髮的作者說「你不是我的小孩,你生母是德國金髮美女,住在有真正家具和水龍頭的房子裡,有一天她會來接你」。作者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如果住在德國豪宅裡當然好;但不是自己母親的小孩,卻感到悲傷,哭叫要母親承認作者是她的小孩。母親卻不說話。
作者每天放學就去墓園太平間看屍體,看蒼蠅從遺體鼻孔鑽進去,從嘴巴鑽出來,總覺得他們會復活起來。像母親每次心臟病發暈倒,動也不動,作者會試著叫醒她,掐她,抓她頭髮,拿東西丟她,一直尖叫。母親會突然微笑,坐起來,對作者拳打腳踢。作者不知道,到底是希望母親死掉,還是希望她復活。
晚上睡覺時,作者把一根繩子綁在母親腳上,握著繩子上床睡覺,怕她又去投水自盡。
作者自述小時候病態說謊,而母親也為她說了謊,說女兒不是她親生的。對女兒,那既是一種希望和安慰,保證她不會遺傳精神病;但又是一種恐懼,暗示分離、孤寂。謊言能為受苦絕望的人做的,就是那麼多。
原來作者每天去看太平間,都在預習失去母親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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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十一歲時,終於寫下這不可碰觸的回憶,將那十歲小女孩帶回身邊,讓我們能抱緊她,摸摸她的頭髮。沒關係想哭就哭,放心悲傷。哭累睡著了,我們會為她蓋好被子,準備餅乾、熱牛奶和放熱水澡。讓那些醉心的回憶,也在劫後的荒地上復甦綻放,戀戀不忘。生命很痛,所以我們才抓緊不放,在疼痛中找到歸屬與親密。
烏克蘭的眼淚與堅毅,深不可測。願戰爭平息,家家團聚。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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