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家里的大卧室腾空,从幼儿园借来几张桌椅板凳,虽然一波三折,困难重重,我的“蓓蕾作文班”终于在自家的小院里开张了。我们商业系统的孩子们,成了我第一批珍贵的学生。
又一次去探视的时候,我故作神秘地拿出了儿子写的一篇作文,递给先生后,一直微笑不语。先生看完惊异抬头:“真是儿子写的?你不骗我?才小学二年级,居然能写一千二百字,还这么活泼生动!”“教育局的月刊上,还登了儿子另一篇作文呢。你看!”先生如获至宝,匆匆一过,又逐字逐句,细细琢磨。而后,点头叹曰:“难为你了,教出这么好的学生。”
我点头微笑,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
第一次对域外的世界,有了真切的向往
八岁的生日就快要到了,儿子早就心心念念的,盘算着跟我要点什么。那天,南来飞鸿,一张寄自劳教所的贺卡,捎来了爸爸和他功友们远方的祝福。一打开,欢快的音乐即刻响起:“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足足几十个签名和祝福,写满整整两大张。有的拘谨扭捏,有的横七竖八,有的潇洒自如,有的笔力钢劲,那样真切可感,凸显出各自的性格,细细揣摩,仿佛可以听到他们粗细不一的呼吸。
夫妻相见,我又谈起这件事,感谢同舍的难友们,并向他们问好。先生迟疑地摇头:“他们……,里面签名的有一个淄川的肖培峰,从这儿转秋谷劳教所了,因为绝食抗议,被强灌大粪汤。肖培峰挣扎着不让,看守和国保就用铁丝生生穿透他的上下嘴唇,把嘴给强拧起来,血啊,脓啊,肿得看不出模样。不长时间,人就死了,才四十多岁。”先生表情木木的,没有流泪,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半晌,先生凄苦的脸上有了一丝喜色:“你知道吗?张昆仑出去了。”“张昆仑?”“他是山东美术学院的教授,我们城北胜利大桥,那个奔马的雕塑,就是他的作品。多好啊,就跟活得一样。”“他有什么背景吗?为什么很快就出去了?”“3个月。3个月就出去了。人家是加拿大永久居民啊。加拿大政府来把他给救出去了。”“喔,也有中国政府管不到的地方啊。”先生古井般的眼里,仿佛有光:“加拿大!加拿大!”
身为中国人,在这所谓五千年少有的盛世里,必须老老实实,唯命是从。吃饱就好,再有所求,就算大逆不道。官家一个不爽,性命堪忧。在这个黑暗的夜里,我第一次对域外的世界,有了真切的向往。
邹松涛的父亲身为法院院长,尚且救不了他的儿子,面对一地血泊,只有掩泪而去,更何况我们一般芸芸大众。我突然想起某法学院门口的一个著名雕塑,宪法顶个球。多么伪善的国度,宪法就是摆设,只为掩耳盗铃,中国啊,中国,那绵延万里的国门,就如劳教所的高墙电网,把每个心有异议的国人囚禁于此。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背生双翼,成了一只鸟儿,翱翔在九天之上,飞过群山,飞过海洋,飞向一个允许公民不服从的自由国度。
漫长的一夜,好像永远也不会天亮了
一日,儿子在院子墙头上飞檐走壁,裤腿撕烂成个裙子,忽忽拉拉的,照样若无其事。我的同事实在看不过去,摇头叹息:“孩子是个好孩子,都让当妈的给惯坏了。”我报之一笑,听之任之,男孩子,管他呢。
那时候,多的是郊区农村来的小混混,抢钱、打人、校园霸凌。多少城里的孩子噤若寒蝉,唯唯从命,否则,就是一顿胖揍。只有我儿不怕,一头撞去,势若拼命。俗话说,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遇上这么个红眼赌徒,小混混们也别无它法,只好退而却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风波险恶,已是退无可退。唯有挺身而出,亮出自己的拳头。逆来顺受,我不为也,文武双全,才是岳家千年的门风。
我天天数着日子,盼望着先生可以早一天回家。那么瘦,那么瘦的人啊,我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每天都是怎么活着,我不问,先生也不说。
劳教所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临行频回首,实在不放心先生独自回到铁窗之后的监舍。生离死别,满心凄楚,只觉得如浪中浮萍,命运全不由自主。
孩子啊,孩子,现在,我多想马上回到我们那两间斗室,坐对一盏灯光,四壁图书。母子相依相偎,翻看一本好书。院子虽小,总是我们自己的一方天地。墙外,红尘万丈,车声碌碌,到底鸡犬相闻,多的是人间烟火气。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未完待续)◇
(此文发表于1264F期旧金山湾区新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