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东之地有江,江边有亭,名曰秋风。立于秋风亭上,一川江水横亘目前,特别是在波平浪静的时候,独对远水接天,久也不觉其单调。而在这秋风亭上,曾有一位年青人,凭栏而立,望着一叶孤舟,浮在为水汽与宿雾染青的江面上,从早至晚,脱口吟道:“远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这位年青人,就是年方弱冠的巴东县令寇准。
初来此地,尚值秋天。走在千林蔽日的山中,仰天惟见鸟道入云,侧耳时闻老猿清唳,竟有种一赴绝域的孤寂。更何况,寇准少年得志,十九岁举进士,却突然来到这深山穷谷,未免望孤驿而伤羁旅,听风雨而动乡情。
不过,寇准毕竟是寇准,把小小的巴东县令做得有声有色。当地土人多以狩猎为生,寇准劝民务农,将这一方穷乡僻壤治理得地无旷土、人无游民。他又使人铸造了一只硕大的秤锤,置于巴东公堂之下,以示民情重大,务求公平。又于县衙大门的楹联上大书“铁权长镇江风静,明镜高悬天下安”。于是不出半年,巴东县政通人和,四方晏然。土人敬爱之,呼其为“寇巴东”。而他在县衙庭前亲手种下的双柏,亦为土人比作召公甘棠。此外,寇准又于江畔建白云、秋风二亭,常于公务之暇登临眺望。每值此时,他隐然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小舟,因为不甘寂寞,注定宦海沉浮,因为不愿逐流,每每搁浅江心。
——是的,在命运的江心上,寇准就是那只特立独行的孤舟。
从他出生时,既因双耳垂为肉环而与众不同。而他也自疑前世尝为异僧,所以这一世,虽然少年得意,仕途早达,心中却总有一种遗世独立的萧瑟,此不同于他为政时的雷厉风行,亦不同于他平日里的豪放不羁,那样的一位不为人知的寇准,大概也只能在他的诗文中寻见,盖如其《秋思》词中所写:“搘颐当此景,无语夕阳中”。
至于青年时的他,则因少年老成而成为同辈人眼中的另类。说其少年老成,不只是因他写得出“远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这样旷远如终古的诗句,也不只是因为他十九岁即成为大宋朝最负盛名的龙虎榜的探花,更因他虽年少不免傲物,却绝非浮薄之辈,虽然锐意进取,却绝不取巧钻营。寇准当年高中进士,将赴殿试时,有人对他说太宗素来不喜青年举子,以为年少轻薄,往往于殿试时罢去,不如增报年龄。寇准答曰:“我方进取,岂可欺君耶? ”
及其日后回至京师身居高位,依然特立独行,不通事故,每有意外之举,惊动上下。譬如淳化二年(991年)大旱,太宗招近臣问以时政得失,众人不过是答些天数使然之类的空话。惟有枢密院直学士寇准抗声答道:“《洪范》讲究天人之际,感应不虚,此番大旱,必是刑法有所不平。”太宗闻言不悦,问寇准有何不平,寇准却请太宗先召二府大臣。及众臣皆至,寇准当众说出参政王沔徇私枉法之事,王沔当即被罢,太宗由是乃知寇准可用,擢为枢密副使。寇准刚直无所顾避,震动朝堂,以至时人传曰:“寇某上殿,百僚股栗”。
又如寇准官至参政时,一次奏事殿中,一语不合,太宗怒起,寇准竟扯住太宗衣角,请他重新坐下,一定把事情议定才行。虽然当时太宗颇觉有拉拉扯扯不成体统的尴尬,但事后,却对寇准深为嘉赏。太宗尝对人说:“朕得寇准,犹唐太宗之得魏徵。”
其时,朝堂之上颇有骨耿之臣,譬如治蜀名臣张咏,又如左司谏,知制诰王禹偁。所谓人以群分,寇准与张咏交游最久,王禹偁与张咏乃是亲家,与寇准亦颇相雅重。不过寇准的刚直严毅又与此二人有所不同。在张咏的眼中,寇准实在有些太率性而为了,所以张咏评价这位老友,说他有奇才,却少学术。而一向被人视为不够包容的寇准对这位长他十多岁的老友却甚是宽容。无论是布衣之时,或是位至宰相,对于来自张咏的一些不大顺耳的批评或劝告,寇准或一笑纳之,或一笑了之。至于王禹偁,在寇准看来,则古板得实在索然寡味。寇准为人性豪奢,好夜宴,喜剧饮,又因其酷好《柘枝舞》,而得了“柘枝颠”的绰号。 ——率真如儿童,这是寇准刚直甚至狷急之外的另一面。
有人看不惯寇准动辄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派,以为其摆阔。其实寇准的轻财实在只是一种不为外物所累的旷达,并且也真的只是“摆”阔而已,而他日常的生活却清俭到近乎寒酸,颇似韩愈所谓“檐石之储,常空于私室;方丈之食,每盛于宾筵”。寇准出入富贵四十年,所得俸禄大都施予宗党故旧,一生不置田宅产业,宦迹所至或寄宿寺院,或租屋赁宅。他的居所更是简单的可以,只床前那幅青帏帐就已用了二十年,时有破损,即命人缝补。人或不解,寇准笑曰:“青帏虽破何妨,不忍用之既久,却因一朝破弊而丢弃”。寇准的另一位布衣好友魏野,拜访他的陋室时还为赋一诗,有句云:“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而这话日后竟传至北朝辽国,多年后,辽使来到东京,还专门打听哪一位是“无地起楼台”的宰相。
寇准直行正道,自然少于变通,不免树敌招谤,而罢官外放的命运也就在所难免。谪臣的境遇往往凄凉,而寇准的谪宦生涯却大为不同,在青州,他常常会客剧饮,使人舞《柘枝》,每舞必尽日;在邓州,他纵酒夜宴,燃烛达旦,又自创制烛法以消遣,以至数年后,邓州花烛甲天下,虽京师不能造,云是寇莱公烛法;在凤翔,他的“柘枝颠”愈加严重,每舞柘枝竟至数十遍,数十年后,尚有凤翔老尼自云是当日莱公柘枝妓,而她讲起寇莱公好柘枝的故事,就像白头宫女说玄宗;在河阳,河畔亭上还留有寇准的墨迹,使人想见他当日徘徊此地,一路吟诵,从堤草春风直至夏日鸣蝉,从霜林秋雁直至残雪寒山⋯⋯
大概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道理,在经历了两次谪宦生涯后,四十三岁的寇准终于回到京师,并于次年官拜宰相。不过特立独行似乎是寇准不能摆脱的宿命。连他的拜相之日都那么与众不同。当然,这种不同却不是什么腰金衣紫的富贵荣光。此时,辽主与萧太后的大军正节节南下,二十万契丹铁骑扬起的尘霾笼罩大宋朝野。寇准应宣上殿,趋步从容。仁弱的宋真宗望着眼前刚不容物、固执率性、常常不讨人喜欢的寇准,忐忑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他确信,他所需要的那个能够乾纲独断的宰相就在眼前。#
(未完,接【故国神游】北宋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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