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
1950年前後,台灣鄉下大都以農耕為主,生活相對困窘,收成好才有米飯吃,收成不佳則只好餐餐和地瓜相對,以之為主食。物資普遍匱乏,家長既窮又極端節儉,孩子身上極少有零用錢,甚至不知零用錢為何物!
孩子偶而外出時,如遠遠見到有人在自家門口,或半路上吃糕餅等東西,甚或夏天吃「枝仔冰」,那個欣羡就不用說了,眼睛不聽使喚地直直投射過去,死死的黏在對方嘴上的那個寶貝。
被盯孩子的表現是既得意又不爽,早就蓄勢待發,等走近時隨即空出一隻手來,用食指在自己的臉頰上用力劃三下,表示「羞羞羞!」空得出口來的,還會同時大聲奉送兩句:「未見笑,看人吃!」被譏笑的孩子當然心不甘情不願地立馬做出回應:「啍!稀罕!?」並故作不屑狀,用力甩過頭去。
那個年代教育尚未普及,小兒雙方做出這些不合時宜的舉動,那是常有的事。我自己就曾做過──在火車站的月台上,盯著看人吃,看得只差眼珠子沒掉下來。幸好火車及時進站,此事才平和落幕,沒出現短兵相接的局面。
「汝記得嗎?汝6歲那年我帶汝去外婆家幫忙挽土豆(花生),我放下空擔子(回程則裝上滿籃物品,台灣人謔稱此舉為女兒賊),把竹籃靠攏、抽出扁擔,立在地上拄著,在月台上等火車。月台上沒幾個人,汝高興地在月台上跑來跑去。不久,一個提著方形布包、帶著個小男孩、穿著白襯衫卡其褲的查甫(男)人也來等車,站在我們斜前面,過不一會兒,那孩子不知什麼緣故開始吵,吵個不停,最後幾乎嗚咽起來,那個查甫人被煩得受不了了,只好把手上布包放下,彎下腰來,解開布結,露出部分紙箱,摸索一陣子,從裡頭拿出一粒蘋果,往褲管上擦了幾下,那孩子立即安靜下來,麻雀似的跳著接過蘋果,迫不及待的往嘴裡送,『咔喳、咔喳』大口咬起來,一邊含含糊糊的笑著說道:『好甜、好好出(吃)喔……』」。
這是我老媽在「拼命三娘」似的編織隊伍中,經過長久的靜默之後,目不斜視地(應是針對我),突然說出的話。
編草帽的阿嬤與老媽
老媽和阿嬤都善於理家,肯為家人付出,從不錯過任何賺錢的機會。那時流行編草帽代工,價錢還很好(據老一輩人講,他們光編草帽就可置買田產),所以她倆一有空就編草帽。
我老姐大我五歲,既聰明,手又巧,雖很瘦弱,但編草帽也不需花多大力氣,因此也被拉進這行列來。我則相反,手腳不靈活細緻,編出的帽面,該平滑的偏偏給它鼓了起來(這要扣錢的),而且速度非常慢,老姐已大功告成,編完一頂,我卻還在帽底徘徊著。這樣磨了好大一陣子,老媽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把我給三振出局。哈!我樂得到處溜搭玩耍,絕不因被三振而引為奇恥大辱。
那天,她們三人正各據一方,編得如火如荼,我則在老媽身後磨蹭來磨蹭去,老媽突然說出那段話來,聽得我一愣一愣的,但腦中想的卻是我穿著不知哪位親友送的,孩子穿不下的淺粉色舊洋裝,在月台上一下走東,一下奔西,興奮得很,完全不在意老媽的警告:『不要亂跑,火車就要來了!』
阿嬤和老姐都聽見老媽的話了,可能因為內容不涉及她們,所以都不作聲,繼續戮力於手上作業。我腦子轉著,只看見自己穿著可愛洋裝的模樣,也沒吱聲。
老媽看看沒人回應,又接下去說……
「唉!我身上的錢扣掉來回車錢,再買個『等路』(伴手禮),剩下的錢也不夠買一個蘋果給伊吃,看別人的孩子吃得那麼好吃的樣子,伊卻只能盯著人家瞧。本來難得來坐火車,歡喜的在月台上走東走西,那時卻只是扯著我的裙角,眼睛牢牢地盯著那男孩大口大口吞著蘋果,乾嚥口水。
伊一聲不吭,不啍也不鬧,也不討要,上車之後也只是不安分地在位子上滑動,一字不提蘋果的事,好像沒發生過那事一樣。唉呀,我那時心裡真的很嘸咁(不捨)呢!」說著說著,語調竟有點低迷了……
哇!第二人稱改為第三人稱了,敢情老媽是對著阿嬤說的,大人的話,本來就常常是「話中有話」的,不過真正說的是什麼,那時的我還不太明白。(隔年的夏天,我正要考初中。)
我明白的是,雖然我從那時起可以不編草帽,但其它工作卻不能免,尤其是粗重的活兒。比如擔水,家中十幾口人和一大群雞鴨鵝、火雞和牲畜的飲水,老媽交給我負責。自小五開始,我每天放學後的工作就多了一件──到井邊一桶桶地打上水,倒入大鉛桶裡,等兩桶都差不多打的有八分滿,然後挑起倒進幾公尺外的廚房蓄水槽中,直至滿槽。
那前一項工作是什麼呢?是搓蕃薯籤,自小三開始,家裡養了一頭母豬及幾條半大的猪崽子,食量頗大,我每天放學後要負責搓滿一大竹籃的蕃薯籤,讓老媽倒在大雨傘般大鍋中,混合切碎的蕃薯藤葉一道煮爛,放涼後,以木桶裝著提去滿足猪崽一家的飲食需求。
還一項是傍晚時把野放禽類找回來。那時的家禽全是放養的,野草地,埤塘邊,荒地裡,隨牠們自由跑動,牠們都很溫馴,只在熟悉的區域覓食,不敢跑遠,直到傍晚才隨著去找的主人回家(妙的是,牠們也知道誰是主人,不會跟錯),老媽有時自己去找,沒空時,往往就要我去趕牠們回來。
我拾起一根細竹竿,也不知當時什麼本事,竟然能一一的把這些不同族群的大小傢伙們分別找到,並且完整無誤地趕回家來。牠們也很合作,雞進雞籠,鴨進鴨圈……這些古錐的大小傢伙們都明白,等會還有大餐可吃,只有公雞掙著脖子,鼓著溜溜的小圓眼,呱呱噪噪著,其它的大都乖乖的等著,不叫不鬧,待到飽餐一頓後,便安然入睡,做牠們的春秋大夢去了。
嘮叨了半天,我的重點是,平時老媽都很忙,整天粗活不斷,又苦又累,好不容易下午有兩三小時較空閑,又急著編草帽,脾氣當然不會很好,她原本是個性情很溫和的人,但每次回頭看我永遠是那付慢吞吞的德行,交待我做的事愛做不做的,效率差到爆,往往惹得她一肚子火,有時不免聲色俱厲地叨叨唸唸。我表面上裝做不在乎,心中卻有所不平。
有一次,老媽不知為了何事大聲罵我,並鐵青著臉囉嗦了半天,我記不得自己犯什麼大錯,委曲的哭了起來,並且不加思索的便往西邊小路跑去,小路盡頭就是大海,老媽嚇壞了,以為我想投海自盡,拼命在後面追。(我當然不敢跳海,而且連怎麼跳都沒半點概念。)
最後是在西邊溝仔被洗衣婦攔了下來,我才順水推舟地讓老媽牽著手走回家。
在我一向的感覺和印象中,老媽並不疼我。雖然不缺吃不缺穿,而且我很依頼她,小一時,放學回來沒見到她,還哭著到處找她,但我心中總感覺媽媽並不喜歡我,我不是她所愛,有沒我這個女兒都一樣……。
可是自從那次追我、怕我死掉,和這回老媽編草帽時,一邊「十年穀子八年糠」的提起往事,並且當眾說出了心聲,我當時雖然仍是一付毫不在乎的模樣,內心其實已慢慢在發酵:老媽也是愛我的,只是嘴上不說,沒表現在行動上而已。
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中,阿嬤和老媽都已凋零故去有年,老媽那天講的話,言猶在耳,每當想起當日情景,尤其想到老媽二十歲花樣年華嫁到我家,竟日操勞,農事、家務溢滿她的青春,溫順的她,六十多年來一直生活在能幹阿嬤的身影下,事事處處唯唯諾諾,以致最後得了憂鬱症。想到這裡,「嘸咁」的人換成了我,竟兀自地痛哭了許久。
「人去物非」,空蕩蕩的老家門深戶鎖。午夜夢廻,那一幕幕沉澱在記憶深處,如朝霞如夕照幻化的影像,也只能在僅存的老照片中追索了。@
責任編輯:方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