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中國有個地方叫南陽白水(今河南省方城縣東南),那真是個地靈人傑的好地方,出過漢朝的中興之主漢光武帝。魏碑第一的《張猛龍碑》的主角張猛龍也是白水人,本文介紹的《張黑女墓誌》的主人張玄也是,此碑不知何處去,此碑拓本卻是勾起了幾百年的翰墨風雲,對中國書史的風雲人物及其書蹟起了巨大的影響。
《張黑女墓誌》也稱《張玄墓誌》,全稱《魏故南陽太守張玄墓誌》,刻於北魏普泰元年(西元531年)。輾轉到了清朝,清人為避康熙皇帝愛新覺羅‧玄燁名諱,以字名之,稱《張玄墓誌》為《張黑女墓誌》。(以下簡稱《張黑女碑》)
筆者有幸和《張黑女碑》這碑帖有些許緣分,看似偶然的邂逅,其後卻是一路緣分的膠結。
我畢業於某專科學校,在學時,學校除了正課外還加開「課外活動」。所謂課外活動就是學生自己有什麼特殊專長或特別喜愛的項目,如果學校聘得到這一科目的師資就開這門課,讓學生自由報名參加。
我報名書法課,但並非我特別能寫,也非特別喜好,純粹是不知自己能選什麼項目,只好選一個沒有什麼壓力的課來上,這與我疏懶的天性有關,圖個輕鬆愜意。
書法老師姓任,圓圓的中等身材,一頭半長華髮,總是笑瞇瞇地。看來是已年過半百的長者,心態卻極年輕,也極具熱情。一開場他沒長篇大論,只要我們每個人輪流到他跟前寫一個字讓他看,然後再依每個學生的特性來定該學寫什麼書體,其中大都是碑體。
現在想來,任先生一定是喜研碑體並精通各體,雖不知他是否有如清末康有為的獨到眼光,能分出各品高下之別,但感覺其碑帖的造詣必定也很高,熟知各體的特色與其間的異同,才能指導學生適情適性去習字。每個學生領了自己所得的書帖名,都歡喜地去購買字帖了。
我忘了自己當時寫什麼字,只知道被指定寫《張黑女碑》。《張黑女碑》?聽都沒聽過,但先生指定了,沒聽過也得買。
我家境不太好,經濟並不寬裕,1960年代,父親當時每月薪資才新台幣一千多元,但是他秉持祖父「唯有讀書高」遺訓,供我們七個孩子上大學專校,有時註冊就要萬元之多。
知道父親的艱辛不易,我盤算復盤算,只能告訴自己,不能造次。當時台北衡陽路有家很有名的書店有販售二玄社的高檔碑帖,記得當時標價是兩百多元,等於我這窮學生一個月的伙食費(當時陽春麵加一個滷蛋是二元),我捨不得花這個錢,便到舊書攤牯嶺街(已拆除)買幾十元的舊版書。
書的封面是稍厚且泛黃的一般道林紙,滿布蟲蛀蝕跡,簡單的貼著《張黑女墓誌》宋體字簽條,整本書用普通的棉線草草地縫串著。我細心地捎回宿舍,對書頁裡的黑底白字,只覺得溫和勻稱,沒有很特殊的感覺。因生性疏懶,也不像現在的學子們隨手有網路可查閱相關資訊,自己也沒上圖書館查資料的習慣,只想讓老師來教就好了。
誰知事與願違,這位任先生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並且連龍身都消失無踪,也就是第一次來幫學子們下了書單後,就再也沒出現過。想得到指導的願望落空了,學校也沒再找老師來代課,且沒說明放我們鴿子的原由,學生們也不懂得可以去爭取,就這樣不了了之。
後來在台北一個偏遠的小寺院中,得知任先生已落髮為僧,雲遊四方去了。再後來,在我家鄉附近的一個小小寺廟中,又有緣見到已是比丘的任先生;那時,我也才知道任老師也畫畫,畫的是水墨、筆簡意賅的文人畫,感覺和他十分匹配。
任先生一如既往,不改熱情地要我把臨帖讓他看,還誇說我寫的比另一個比丘尼好。他也說,他四處雲遊,見到資質不錯的出家眾,就鼓勵習字。任先生真是個有心之士,是中華文化的播種人。
自從被學校放鴿子那天開始,我們的書法課沒老師指導,學生就自己來。當時的教室很簡陋,空蕩蕩的只有幾張大木桌,一到書法課,學生也不需換什麼特殊教室,很隨興便各據一方練起字來,也互相觀摩,怎麼執筆,怎麼寫。
一天,有位許姓同學把他裱褙好的行書條幅拿到教室白牆上懸掛起來,讓大家欣賞。有同學爆料,因為家中親緣關係,他拜師過故宮某某書法家,因此筆意中似乎有點二王(王羲之、王獻之)的影子,聽得我們一楞一楞的。諸如此事層出不窮,反正只要去「上課」就多少有收穫。
畢業後,我得空就繼續臨摹,直到被柴米油塩醬醋茶纏身,不能再維持臨帖的心情為止。雖然無法體會清末大家何紹基「通身用力方能成字」的要領,不能寫出什麼好字來,但每看這些字體總有驚喜之感。
《張黑女碑》意態溫和卻隱約有「吳帶當風」的飛揚之勢;結構多元有蓮花不染污泥之百千姿。這些美感都來源於書家個人的審美修為,更來自於悠遠的傳統文化。拜現代科技之便,加上有心人士的努力,在外在實體方面,它形成一個堅實的網絡,人人可以輕易地找到它、閱覽它。
讓我邂逅及臨摹《張黑女碑》的任先生,如還健在,想必已是百歲人瑞了,他以行腳僧的姿態,揹著紙筆墨硯,遊走於台灣各大小寺院的身影在我的記憶中永難磨滅。@
責任編輯:方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