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魯凱婆婆先是兩行清淚悄悄滑落,逐漸逐漸地淚水成了小溪、小河,嗚嗚咽咽的啜泣聲,也由悄然而越來越響,涕泗交雜裡,彷如那也是老人家隱含了半個世紀的心淚……
前曲
那一年是一九七四年的歲暮。
印尼的一支搜索隊循著所獲悉的模稜炊煙資料,翻越山徑,進到了昔往未曾入過的摩羅泰島山脈深處。
行行復行行,忽的前方現出了一塊坦地和小茅屋,如此形景讓這一行搜索隊的人眼睛都看傻了,也都亮了起來,他們幾乎都不敢大聲呼一下氣、眨一下眼,「這裡有人!」搜索隊員心中都這麼驚叫著。
搜索隊的隊長蘇巴第隨即以手向後比劃,要大家噤聲默走。
就在前方一處的澗水地方,搜索隊發現了一路辛苦走來所欲尋覓的答案。
一個長髮垂膝裸身的人,正在澗水處漱洗。
當雙方霎那照見,都驚嚇得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長髮裸身的人多年來第一次直接面對如此多的人類,眼神是一片駭然,這種瞿覺與他在叢林中發現野獸行蹤的感覺截然不同。
這個長髮裸身的人在這片叢林已匿居了三十年,換算為日是一萬九百多日,那麼長時以來,他從未直接面對任何人類。
匿居在印尼叢林中的男子,是二次大戰末期被征調的「台灣高砂義勇軍」中的台東阿美族人司里勇,漢名叫做李光輝。
南下的車上
在南下的火車上,我一頁一頁地翻閱著手上的一本舊書,這是我的好友媚薔專程為我所帶的書。
媚薔是台東的阿美族女子,與我曾探勘過苗栗泰安鄉的泰雅族,也共同進入過屏東的霧台鄉,她是這本《叢林掙扎三十年》中主人翁司里勇的親戚,知悉我長年在土地行腳,就於這次要隨我到高雄茂林鄉的多納村參訪魯凱族「黑米祭」時際,特地為我攜來了此書。
一個人能在叢林中獨自過活三十年,這要何等的毅力與韌性?!書內的故事情節與車窗外的綠地田疇不斷地在我心內翻騰。
高雄縣茂林鄉是南台灣的一處魯凱族聚落,轄分茂林、萬山和多納三村,一般亦稱魯凱下三村。在此之前我已去過一回,於那次行訪中,我識得了在多納村開工作坊的秀妹,她的工作坊名「的的那邊」,此名在魯凱語意是「我們去那邊看看有無漂亮的東西」。我與媚薔在這次到多納時,適巧秀妹到台北世貿參與一項展覽,因而媚薔和我是承她善意與她祖母住於前後屋房。
秀妹的祖母年逾八十,常日裡都打赤腳,除了魯凱族語就只說日語。由於秀妹的媽媽住於他處,因而當秀妹為工作忙碌奔波時,大抵婆婆就自己照護自己,不過原住民族群都有相互照護的本性,附近的鄰坊或長者有時也會過來關照。
與我相行的媚薔能說流利的日語,我們停佇多納要與長者溝通時,常就由她擔綱翻譯,而我則做採購兼及打酒付帳的工作。
就在這個充滿魯凱風味的村落裡,身為阿美族女豪傑的媚薔和經常被當成原住民的自己,如似魚入於海怡然自在,絲毫沒有干格。
高砂義勇軍
有一天,我進入到婆婆的客廳,見到牆壁上掛有一張泛黃的照片,是男子入伍的英姿,那種服飾與裝扮,很自然地就讓我連想起「高砂義勇軍」。
高砂義勇軍是二次大戰時,日人徵召台灣原住民所組成的部隊名稱,而「高砂」一詞來由是因早年日商航船南洋一帶時,常泊停高雄港,當時其地為打鼓山番社所居,漢語訛語成「打狗」,日商則以該地如似日本本州播摩地方的高砂,因遂稱之為「高砂」,及後又推演成對台灣全島之稱,是以島上原住民即被稱呼為「高砂族」。
緣由原住民常年奔馳山林,同時體格健壯,因而就被徵調為南洋一帶地形殊異的作戰部隊。時值二戰末期,高砂義勇軍的驍勇耐勞以及於叢林中的求生堅忍本性,常讓日軍刮目相看,即然戰後也常會有當年的日軍袍澤來台探視並致謝意。
由於這般的聯想,我遂從行囊內取出《叢林掙扎三十年》一書,並將書遞予婆婆手中。在這時際,為我攜帶此書能說日語且是司里勇親戚的媚薔,就成了最好的溝通橋梁。
幾也在此當時,秀妹的媽媽過來了,於是在我們四人中有了三種語言:魯凱族語、日語和國語。除此之外,我們很自然地又加上了必要的肢體語言。
對於媚薔和我來說,「高砂義勇軍」是書上的名詞,然對婆婆而言,卻彷如是生命時光中一段不久前的事,因為老人家都還記得清楚當時的周邊事情。
在彼當時,秀妹的媽媽是一個四五歲間的小女生。
如似時空穿梭,我們回返到了司里勇被徵為高砂義勇軍的一九四零與五零年代,在這前後,日本總計徵調了七回高砂義勇軍,而於當時風氣,能被徵調在某些地域來說,不啻是一種榮譽,徵兵的身上蓋概會披條紅彩帶,周邊親友也都會來相送。我曾聞及東部的排灣友人說,他們的部落族人每逢此事,還會包車送到車站,沿途撒放糖果餅乾等物。
在那時節,徵兵入伍的外像是被視為榮耀。
婆婆壁上的徵兵照片,在半世紀之前,每條紅彩帶背後是揹負了多少幽微家庭故事,軍帽下的英朗眼神後面又藏了多少為人母、為人妻隱含的淚水?
泛黃的照片
時光從泛黃的照片入到了婆婆泛黃的眼睛,而那曾是一雙美麗的眼睛。
婆婆此際雙手捧著那本我所予的舊書,不時置懷中摩梭,彷彿裡中有她心內的珍物。婆婆的雙手鏤有象徵貴族身分的魯凱圖紋,而這也是秀妹所以將工作坊取名為「的的那邊」的來由,因為「的的」在魯凱語裡就是「貴族」之意。
大千世界裡的每塊土地,都蘊有它的故事,只在於人們是否能仔細傾聽和用心地認識它。
媚薔以她所聽聞於司里勇的孩子李弘告訴她關於他父親司里勇在印尼叢林的軼事時,眼前的婆婆聽得非常入神,乾褐瘦削臉龐上的皺紋中蠕動著難以言喻的神情,如同是她也跌宕入了那個時空。而在那個時空裡,有她對夫婿的縈繫與遙念,同時也藏含著她自己的故事,那個年輕時的故事。
我要稱為「伊娜」的秀妹媽媽,這時際也聽入了心。有時還會摻雜的以國語提問,而後再用魯凱族語傳譯給她的母親聽,於三種語言流動裡,我們彷彿都在事件的波光倒影中游移、漾動。
時光大河裡,我們漾動著一抹波瀾,那波瀾即然是不起眼,卻也是歷史長河中的真實故事。
只是於時光的幪影裡,事情的真相在當時是如此撲朔,又如斯迷離。
多少的家庭也就在這種迷離與撲朔裡散掉了,甚或逐漸地消失了。
泛黃的照片,有婆婆夫婿的故事,有婆婆的故事,有婆婆女兒亦即秀妹媽媽的故事,有這時代和那時代的故事。
歷史從來就不是單一事件,它總會蜿蜿蜒蜒、曲曲折折、忽滅忽明、縱橫交錯。
壁牆上的照片,也有陽光無能照射的時候。
婆婆的眼淚
多納村是茂林鄉中仍然保有較多傳統石板屋的聚落,腹地也較平坦,許多村民仍以農作為主,是以秀妹的婆婆也不時還會揹著小竹簍、攜著小鋤、打著赤腳,到她的田裡勞作,返家時就順帶幾把青蔬回來。
此番在多納舉行的黑米祭,除了茂林鄉民,還來了同屬南魯凱的屏東霧台鄉和劃屬東魯凱的台東大南部落族人,等同是台灣原住民中魯凱族人的大團聚,其間的歌舞熱鬧與繽紛不難想像,而魯凱族人的華麗彩服與頂上的鷹羽及百合,於豔陽晴空裡也不時熠耀著芒光。在這裡我也遇見了不少行旅間相識的朋友,歡顏與訝喜不時也浮漾在我們彼此臉上。
祇是於此之前,我從未想過在騰歡祭典的後面,由於行囊的一本舊書和牆上的泛黃照片,會引發震盪出一個時代裡的微幽故事。
那本記述著司里勇於叢林中求生的事蹟,彷彿在婆婆的內心泛起了一些漣漪,但見婆婆的兩隻手不時把書摟在胸膛,我沒問也不敢問,不知是否書裡的情節讓婆婆起了聯想:她的夫婿在彼時或也曾藏匿叢林?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征人未歸又無音訊,此等的境況豈又是一般人所能想像?所能意會?
當司里勇在印尼叢林獨自求生而暗思家鄉時,他在台灣的妻子李蘭英於等不到他消息的十年後才再入贅(阿美族乃一母性社群組織)同鄉的阿美族人,因為她還有一個幼子和一塊地需要一個男人來幫忙照顧。
偶開天眼覷紅塵,大千世界是如此的顛倒眾生且而迷惑眾生。
司里勇奇蹟般的事跡披世後,李蘭英彼時糾結的心境誰能識,又誰能懂?眼前婆婆的心緒如何迴轉,我也不能問,因為這是半世紀以來的征婦心事。
紅塵滾滾,時代浪花捲起的際遇是如許迷濛,紅花點點不就是離人淚?!那些缺憾又何能還諸天地?!
一股莫名的氣流鼓盪著這山谷村落,我們的話語就僁嗦地迴旋於此中。
時光似移又凝,驀然間,捧書的婆婆倏地滑下了兩行清淚,這清淚緘緘默默地逐漸逐漸沖潰了心堤,淚水後來成了小溪、小河,嗚嗚咽咽的啜泣聲,也由悄然而越來越響,那種涕泗聲讓我與媚薔頓然無語,一旁的秀妹媽媽這時也紅著眼,任淚水簌簌落下。
想來,這是她們母女隱含了半世紀的淚水。
白髮、灰髮、黑髮的頭此時都默然低垂,無能言語的氛圍籠罩著我們,也籠罩著黑米祭後的多納山谷。
生命的流河流來流去,有些人有些事流去了就過去了,有些人有些事卻會讓人記得,也應該讓人記得。
許久,許久之後,我還記得在多納村的情景,也記得婆婆的淚水。
——謹以此文獻給高砂義勇軍家屬@
責任編輯:王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