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傳信 血染的人造花
漸漸地,我注意到一件事:我們生產的各類人造花,貼上的,都是英文商標,並用美金標價。我思忖,這些人造花,是否用於出口?而我知道,根據美國和多國法律,禁止進出口由犯人製造的產品,因為那屬於無償的奴工產品。我細心觀察。還從管教口中得知,這些產品,與香港公司相關。我判斷,這些人造花,大概經由香港轉出口,極可能銷售到包括美國在內的英語國家。
我決定揭露這一黑幕,一則打擊中共勞教機構,二則減輕犯人負擔。平時,我被看得很緊,不僅有管教和犯人頭盯著我,還有被管教安排、假裝與我要好的犯人留意著我,我虛與週旋。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才有機會,拿出筆和紙,趴在通鋪上,藉著窗外微弱的路燈光,一筆一劃地寫信。一有響動,立即裝睡。斷斷續續地寫,分好幾個晚上才能寫完一封信。
終於捕捉到一個機會。當一條運貨船前來裝運石頭時,趁無人注意的瞬間,我把一封信和藏在身上的僅有的五十元錢(已經用橡皮筋裹成一個卷)迅速扔向一名船工,他若無其事地揀起那個卷,無所表情,但略微點頭。裝滿石頭後,貨船鳴笛開走。我一顆緊張的心,才放鬆下來。
看似平常的這封信,抬頭寫給三個組織:聯合國人權委員會、美國之音、亞洲人權觀察。信中,除了我對勞教場景的描述,還附上幾張原始商標,供國際社會查證,我們手製的人造花,是否出口到外國?按照我設計的路線,這封信,先寄到廣州;再由收信的友人,帶到香港;再由香港友人,輾轉送達相關國際組織。
勞教期間,我能會見同父異母的大哥,他在廣州工作,有時來探望我。那封信寄出已經幾個月,外界仍無反應。從大哥口中,我得知,有關友人或國際組織不敢公佈,怕勞教場報復,危及我的性命。我頗為生氣,讓大哥轉告友人:「誰不公佈,誰就是千古罪人!」
我忽然想起,在那封信的末尾,我曾寫下最後一段:「我深知,這封信公開後,我可能受到更深重的迫害和更加嚴厲的限制,甚至可能犧牲生命。但我已別無選擇!」
於是明白,為何外界如此顧忌和猶豫。我便對大哥說:「不必擔心。我雖身居虎口,卻安若泰山。」身居虎口,安若泰山。這八個字,是三國時,諸葛亮出使東吳時,對其主公劉備說的一句話。意思是,他能憑藉自己的智慧,在凶險的吳國機智週旋,全身而退。我在勞教場的處境逐漸變化,管教幹部對我有所忌諱,眾多犯人朋友對我構成無形拱衛,我已經有把握自保,而自感無虞。
信件終於公佈。有人權組織在美國加州商場發現了我參與製作的那種人造花,完全相同的產品,英文商標和美金標價也完全一致。包括美國ABC電視台、美國之音等媒體,做了專題報導。總部設在美國的勞改基金會也發表了專項報告,題為「血染的人造花」(Blood Stained Flowers)。美國海關採取行動,查禁這類人造花。美國政府與中國政府交涉,提出這一奴工產品出口案。在確鑿的證據面前,中國政府啞口無言,因為,在此之前,北京矢口否認出口奴工產品。美國政府同時要求中國政府無條件釋放被關押的我。
當後來,我到達美國,才知道,我是從監獄中直接向國際社會提交中國出口勞改勞教產品證據的第一人。我當年的信及隨信附上的商標,如今陳列在華盛頓勞改紀念館的櫥窗裡。
「你讓我損失了兩百萬!」一名頭銜是「中隊長」的勞教場官員對我大聲咆哮,他狠狠地瞪著我,一邊咆哮,一邊繞著我的身體轉圈。我緘默著,料定他並不敢對我動粗。勞教場的人造花生意暫時倒閉。
中國政府備受國際壓力,勞教場也不願再繼續容留我這麼一個「麻煩製造者」,在這兩重因素下,我被提前五個月釋放。那是1995年3月,我重獲自由。
(選自 香港開放出版社《不受歡迎的中國人》附錄:我的中國故事)@
責任編輯:謝秀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