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不被收攏者致敬,探討逸出工作與生活常軌的疑問與抵抗,
書寫都會女子在職場與自我的觀察與糾結,在抒情與不順服間扣問人生。
睽違五年,榮獲台北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的謝子凡以最新散文集向不被收攏者致敬,探討逸出工作與生活常軌的疑問與抵抗。謝子凡由廣告業走向文學,擅長細緻剪裁的文字、聲音的描摹與影像的呈現,在城市美學與自我宇宙間畫出迷人的拋物線。
內容節錄
《致白目者》
玉響之色
時間接近下午四點,柏林博物館島的人潮大多開始離開島上,而我才要以相反的方向散步過去。過了橋,迎面而來的第一間博物館是柏德博物館,然後是舊美術館、新美術館、洪堡論壇。銅綠色穹頂與金色十字架從樹梢間露出,那是柏林大教堂。它的前方是盧司特花園,噴水池不停歇地放送白色水花,繞過那裡便抵達一方方豐厚鮮美的草地,簡直是專為曬太陽與野餐而生的專用席。我的鞋底掠過草葉,發出柔軟的窸窣聲。從背包裡取出準備好的地墊、書,和近日愛上的奶油小餅,拉開裙襬席地坐下。
如果說台北的空氣可以擰出水來,這裡的初秋空氣便如明亮爽脆的硬糖,彷彿可以摘下一塊放進嘴裡,用牙齒將它喀啦喀啦地碎成砂粒般的大小,然後融化它。這次旅行帶的書是《貓頭鷹在黃昏飛翔》。這裡不見貓頭鷹,倒是有許多旅鴉。不知是因為品種不同還是鴉族之中也有區域個性之分,總覺得這裡的旅鴉沒有他們在日本的同類那麼囂張吵鬧,現身的時候經常只有翅膀拍動的聲音。
身處陌生之地,無論如何愉悅,神經末端還是如調音中的提琴般趨於緊繃,即便是在一個晴朗舒服的午後。
「在新的土地上移動。警戒。語言、顏色、習慣、氣味。孤零零地處在全部都變化的世界裡。神經和肉體,不管多小的事情都注意著,不可遺漏,細小的聲音等等,對外界的微小變化敏感反應。因為太多小小的情報而束手無策。」坂本龍一如此形容旅行的狀態。
此刻小小的情報被不斷地送進體內,在各個器官上敲出異質的聲音。
平日我觀看了不少歐洲的犯罪偵探劇和政治劇。此時彷彿周身同時開了好幾台螢幕、同時收看好幾齣不同的影集。有綿綿的鼻音、有Q彈感的打舌音、有顆粒感的擦音,層層疊加。異國語言雖然多樣,但因為不懂,也就成了一張輕柔的絮絮的紗網,僅是襯在背景而不擾人。
我試著讀點書,然而眼睛讀進的、從耳廓流進的,並不相合。平日熟悉的筆畫,被灌注了異質的音節,看起來也長得不像我認識的它們,閱讀速度因而變得十分緩慢。
也無妨。嬰兒學步、狗兒奔走、情人相擁,才是此時此刻的正事。
慢慢讀了一陣,手機傳來提醒我晚上有約的訊息,襲上臉頰的風也更涼了些。把東西一一收好、正要離開時,巨大的鐘擺盪起來,從教堂兩側的塔樓內敲出一長串洪聲。人們都安靜下來。
我應該要在柏德街左轉,跨過艾薩奈橋,一路走到腓特列大街車站旁的河邊餐廳。此刻仍有觀光遊船在河上航行,我瞇起眼睛,能看見其中幾艘還提供餐食。廚師在火上炙燒肉排,待它駛近的時候,聽見火焰在木炭上劈啪跳舞;侍者倒酒,酒瓶喀在酒杯邊緣,像笨拙的戀人想親吻卻撞上了牙齒。
忽有電吉他聲響從前方拔地而起。稜角分明,朗朗流竄在混和了薄藍與霞色的天空下。
純白色的詹姆士•西蒙畫廊外頭,一名削瘦的男子正在演奏後搖吉他。他黑衣黑褲、頭戴黑帽,抱一把白色吉他。沒有寫著社群帳號的紙板,沒有販賣專輯,沒有寫出名字。一名約兩、三歲的小女孩身穿純白蕾絲洋裝,腳上套著的白色小皮鞋看起來十分柔軟,微捲的褐髮上繫著白色緞帶,在吉他手附近稚拙可愛地隨著旋律跳動。穿著穆斯林黑色罩袍的母親神色溫柔,拿出手機蹲下身子給她拍照。父親一身黑白分明的畢挺燕尾服,
在這幾十秒之內,眼前一景只剩純粹的黑白。
我停下腳步聆聽,想在有限的時間內盡量收集最多的樂句。只是不斷從各個博物館湧出的人群,彷彿沙漏裡不停歇的沙粒,用軌跡提醒我時間的推移。看看手錶,真的不得不走了。快快穿過馬路,在他的吉他袋上留下一張零鈔。
施普雷河靠近米特區的岸邊入夜後熱鬧無比,啤酒餐廳一間接著一間。此時是柏林馬拉松結束的當晚,街道上充滿了沸騰亢奮的氣息。先生與跑步班的朋友們約在這裡慶祝完賽(他還破了自己的個人最佳成績呢)。到處都是脖子上掛著完賽獎牌的跑者,大量飲酒大聲吆喝。我點了烤魚和一杯粉色調酒,眼色迷濛,也沉浸在他們的歡欣當中。
餐後穿過夜色徒步回到不遠的下榻處。我們的房間面向洪堡大學圖書館大樓,夜晚可以透過大面窗戶看見學生在閱覽室內低頭讀書。若把窗戶打開,還能微微聽見學生牽著單車、鍊條轉動的聲音,遂有一種住在學生宿舍的錯覺。
我們閒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接著打開手機,把下午錄到的吉他聲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先生早一步沉沉睡去。
回到台北的時候,時序已經進入十月,停留在九月的手帳日誌也該更新了。除了正經地謄寫待辦事項,也要搬出各式筆款與貼紙,添加看了便心情雀躍的小裝飾。我手邊蒐集了好幾組日本傳統色貼紙,印刷細緻,內有深淺不同的暈染,略呈不規則的卵型,彷彿剛由沾滿墨色的水筆畫出。不同的色系被安放了各種雅緻的名字,比如若草色、常磐綠、薄萌蔥等綠色系,名為「野中之色」;珊瑚朱色、灰櫻、躑躅色等粉紅色系,名為「暗戀之心」;而包含了若紫、金茶、薔薇色等五彩的,名為「鳳凰之色」。
有一組我特別喜愛的,總是捨不得用,裡頭羅列了各種清清淺淺的藍,當中有空色、月白、祕色色、白藍、勿忘草色、藍白、瓶覗,這系列被命名為「玉響之色」。
玉石敲擊而發出的聲響,想必是脆的、寒的、薄而涼的吧。在看見這個名稱時,思緒瞬間跳回柏林的那個午後──陽光冽冽,電音燦燦。音與色,一切皆清涼爽脆。除了晚餐,沒有什麼要趕赴。連心也如瓶覗一樣,只在藍染瓶中快快浸了一下那樣的淺藍,沁涼而不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