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縫綴詩人失落的字跡,為千餘年的時空穿針引線,引領現世讀者一同舉杯邀月,乘翼雙飛,輕鬆穿越陶淵明、李白、杜甫、李商隱的心靈。
陶淵明——造夢土的人
人生在世誰無困局,陶淵明不斷地在困局中示範脫逃,更精確地說,是超越。他不是不苦,是知道苦不應該是終點。在苦背後有一座精神古國,那才是落籍之處。陶淵明用坎坷的一生做了實踐;樊籠無處不在,有形或無形,唯有破解荊棘叢生的物質世界方能抵達精神自由。
杜甫和李白——一個神獻戀一個仙的故事
一位偉大詩人得到另一位偉大詩人的浪漫感情,那份以心相印、惺惺相惜的慕戀之情美好得像一首詠嘆調。一次相遇兩年交誼,李白成為杜甫遺世而獨立的兄弟、詩友、知己、仙侶與戀慕之人。李白與杜甫,兩顆巨星會照,成就一個行走世間的神慕戀一個逍遙雲空的仙、共赴永恆的故事。
李商隱——一生苦命社畜的多情男子
你是詩魔。用文字造了絕美魔域、嶮巇迷宮,讀你的詩有如勒頸之鬱悶、斷骨之刺痛。你的人生異常顛躓,你的詩是捨身飼現實這頭惡虎才產出的,上頭還看得到血跡斑斑,聞得到腥。你天生習於哀感近乎頑艷的情愫,流入坎壈身世所指向的蠻山荒徑,詩句雖因涵藏文史典籍而奇峭詭麗,流露的情感卻越來越趨向陰鬱與絕望,終於成就他人無法超越的纏縛藝術、悲愴美學。
內容節錄
《一個人漫遊,古典森林:遇見陶淵明、杜甫與李白、李商隱》
隱藏在詩歌肌理內的人生
1
已遠去的灰霧時光,兩年多,有四位詩人陪我度日。
陶淵明、李白、杜甫、李商隱,分別是詩帝、詩仙、詩聖、詩魔,彷彿約定般依序降臨在我的書桌上,巍峨古典森林裡的千年神木,庇蔭著我。鬱鬱蒼蒼的綠意無所不在,引我沉醉在詩的大自然中,就這麼漫遊起來,遠離了霧濛濛的現實。
2
剛開始是帶著一點驚嚇的。用兩三年時間完成一本書,已成為我這個嚮往長途跋涉、創作馬拉松老選手的配速模式與案頭紀律。二○二一年春天,小說《十種寂寞》出版後,關閉書桌,去與現實這頭猛虎搏鬥,待把虎皮釘在牆上回到書桌,已是秋涼時節。新計畫執行得還算順利,寫到三分之一路段,忽發奇想,好奇文豪們當起爸爸是什麼模樣?挖出左思〈嬌女詩〉來讀,讀了〈嬌女詩〉當然要讀李商隱〈驕兒詩〉,更不能漏掉陶淵明〈責子詩〉、杜甫幾首寫兒子的詩、蘇東坡〈洗兒詩〉等。
我忽略了一件事,像我這種體質的人不宜輕易翻開古典詩集,會中蠱。果然,原本只打算寫一篇數千字結案,竟不知不覺迷進去。塵封幾十年、原以為今生不會再碰的《中國文學史》、《世說新語》、《資治通鑑》、《靖節先生集》、《杜詩鏡銓》、《玉谿生詩集箋注》被抽出來,又新購數冊熱呼呼的專書,雞翅木長條櫃上攤滿書與資料,愈讀愈覺得疑點重重,讀書筆記愈記愈厚。待我如夢初醒,發現自己興起正義感替左思洗刷「醜」名寫了〈奉醜之名〉,彙整杜甫的慈父形象寫了〈文豪爸爸和他的兒子們〉,想弄清楚陶淵明爸爸為何罵兒子結果寫了〈造夢土的人〉,超過四萬字,李爸爸、蘇爸爸還在後面排隊呢。離原來的寫作計畫,已經隔了一個山頭。
獨自越野跑步的人赫然發現自己跑錯路,那種驚嚇的感覺,應該就是我如夢初醒後的模樣。
困在古典森林,問題變成:回去,還是繼續?但是,慢著,為何當回去原路的念頭出現時,我竟有依依不捨的感覺,彷彿當年離開文學院時,彷彿必須與一座夢境森林揮別。
或許這就是創作的樂趣。發現新的主題意識,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勾引,去閱讀、思考、鑽研。捕捉到那一股力量是什麼,同時也發現自己為何被吸引,在這種雙重發現中覺察到自己非寫不可。如果沒有理解到為何被吸引,在漫長執行寫作計畫的過程中很有可能撐不下去,會自問寫這些有什麼意思?當掌握了為何要寫的那把鑰匙,意味著一個作家,對所捕捉到的主題有了承諾;這個承諾的對象不是讀者,是自己的創作身分與那一個使你成為作家的最高存在之間的事。接著,自己與書寫對象出現神祕的結盟關係,以及共伴效應。
創作活動中有時會出現「狂喜時刻」,我體驗到的狂喜時刻就是「裂變」。完全超乎原先設定,創造力無拘無束地噴發,像另一個人來附體,對自己進行修改甚至推翻原案。在書桌上自成興衰榮枯的小宇宙裡,裂變之激烈,自我推翻之必要,勢不可擋。
我決定繼續前行。理解自己感興趣的是生命、人生與作品而非僅是父職角色,遂化成一泓清泉,流過千年古木聳立的森林,去見識我未曾仔細觀看的風景。彷彿重新回到文學院中文系課堂,只不過,這間教室只有我在,沒有老師沒有同學,我召喚遠去千年的詩人:「來吧,我在這裡。」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學生,年紀甚至比這些詩人死時還大。重新閱讀詩作,見過滄桑的眼睛已經可以輕易看出,隱藏在詩歌肌理內那個千瘡百孔的人生。
終於,從驚濤裂岸到風平浪靜,萬事萬物各得其所,無不莊嚴靜美。
3
漫遊詩的古典森林,隨處發現可喜之事,辨識、解惑,沉浸式地把自己放在這森林裡呼吸、冥思,生起歡喜心。彷彿重新與老朋友相聚,即使一顆心有了猛虎抓過的爪痕,卻還是熱的,還沒有失去詠嘆的能力。
這是一本依附在古典詩歌的申述型(詳細陳述)散文,非論述型學術研究。學者背後是「學問」家底,作家背後是「人生與創作」家底,觀看的眼光不同,感興趣的「穴點」也不一樣。我看他們,自作多情地,當作曾有一世我經歷過他們的人生,用那份同理心重新讀詩、認識詩人,獲得年輕時未曾體會的感動。這一番重新學習使我更精簡地整頓作品,刪除左思與杜甫那兩篇著意探討親子關係的文章,把重心放在,詩帝陶淵明如何在蠻荒政局中墾拓那一方夢土,詩聖杜甫與詩仙李白如何成就千年一遇的高貴情誼,詩魔李商隱如何在悲劇性一生中完成他的刺鳥哀歌。
有兩個在我心目中一「祖」一「神」等級的人未能入列,屈原、蘇軾,他們的人生與作品太龐大無法擠進來,留待下一次迷路吧。
4
那些風暴中難行的日子雖已遠去,記憶仍然深刻。彼時疫情尚未結束,忽然間,兩張重大傷病卡、一張骨折斷層掃描送到面前。三人先後被推進兩家醫院開刀房,該切除的切除,該灌泥的灌泥,自此三個病人兩家醫院數個科別,穿梭於急診、加護病房、普通病房、放射治療室,形同上班。
那期間,陪著我的是陶淵明。
猶記得手術前一夜,被「挨刀者」趕回家好好睡一覺次日再來相伴,其實是好好沒睡一覺。次日清晨,依照慣性打開電腦點開稿子,心中憂慮著關於手術的種種不安,忽感,能坐在電腦前繼續追隨陶淵明是多麼幸福的事,能平安地完成心願是多大的恩賜。想著陶詩中的歡然、欣然、悠然有何不同,想著縱浪大化不喜不懼是什麼境界。稿子版面上一條等待被敲打的小線段閃動著,竟無一字。關閉電腦前,看著自己訂的題目「造夢土的人」,對於必須重回現實與多頭猛虎搏鬥並無怨言。人生也到了見水搭橋、逢山開路的地步,水裡有倒影,山路有風景。
直到可以寬心喘息時刻,才發覺存在於書寫者與書寫對象之間的共伴效應是,書寫者對千年前詩人說:「來吧,我在這裡。」願意理解他們的人生,與此同時,詩人們也進入我的人生成為力量,彷彿前世有約,說:「來吧,我們在這裡。」